他說著說著,失聲哽咽。
衛楚嵐死在了十七年前。
現在沈作明也戰死。
當年他們曾豪言壯誌,要還這個天下一個山河錦繡。
如今錦繡江山還在,故人何在?
“這麼多年來,我一直隱瞞你的身份,便是想讓你平安度世。可是這世間總是天不從人願,你的身世終究還是無法瞞住。這就是老天爺不給你逃避的機會,賊老天就是要讓你受千般苦楚,萬般磨難。你沒有軟弱的資格,你更是不配退後,哪怕捏碎了骨頭,打斷了筋骨,你也得給我重新站起來。”
沈絳眼底噙著淚,不服輸的望過去。
姚寒山的聲音冷厲至極,他從未用這般語氣嗬斥過沈絳,可是這一刻,他仿佛是要叫醒她:“你說那些自稱是衛楚嵐舊部的人作惡,我告訴你,這世間,隻有你才能代表衛家,因為隻有你的身上流著衛氏的血脈。”
“你以為你說一句不想背負,便可棄掉這責任。衛氏的罪,你得去贖;衛氏的冤,你得去伸。”
姚寒山的言語鋒利至極,猶如利刃,剖開沈絳的內心,將所有一切都擺在她麵前。
那般直白而血淋淋,讓她躲不得逃不得。
哪怕她想要選姓沈,可是從她出生那一刻,老天爺就注定了。
要不然也不至於她苟活了這麼多年,依舊被彆人幾句話便拆穿了身份。
因為假的終究是假的。
不會因為歲月的掩蓋,時間的風化,從假的變成真的。
她不是沈家女,她姓衛,她身上流著衛氏血脈。
她是鎮國公衛楚嵐的女兒!
那個所有人提起都驚才絕豔的衛楚嵐。
驚雷再次響起,炸在天際,也炸在沈絳的心頭。
姚寒山似乎覺得,他前十七歲對沈絳的教育是溫和的,失敗的,他將她置身在一個溫和的琉璃罩子裡,妄想讓外麵的風雨不要波及她。
妄想給她打造一片安定祥和而又不真實的世界。
終究他的妄念破滅。
衛楚嵐的女兒從來都不該是燕雀,她應該是翱翔於九州之上的鴻鵠。
沈絳像是受不住般,轉身就要走,她不想再留在這裡。
遠處駿馬飛馳,馬蹄聲漸近,直到一人從馬上翻身而下,衝到她身前。
“阿絳,”謝輕聲喊她,聲音裡情緒複雜。
頭一次他清冷的聲音中,帶著愧疚。
沈絳看著出現在眼前的謝,心底那根一直被拉著的弦,再次一緊。
都來了。
好,都來了。
她心底戾氣陡升,被姚寒山逼到牆角,她並非全無反抗,隻是她的尖銳對準了謝,她問:“阿鳶是誰帶進宮的?”
阿鳶乃是一個侍女,若無人帶入,她怎麼可能輕易皇宮。
甚至是靠近奉昭殿那樣的地方。
謝心底一痛,他知自己早晚要麵對這一刻,他如實說:“是我命晨暉帶她入宮。”
沈絳紅了眼:“你為何要帶她入宮?”
謝沉默。
沈絳嘶聲道:“你可知我寧願死的人,是我自己。”
謝望著她,聲音無比平靜:“若是今日我可代你而死,我亦是毫不猶豫。”
沈絳往後退了一步:“可是我不願。”
她不願任何一個人為她而死,她不要眼睜睜看著,旁人因她而活生生被打死。
謝反而在這一刻,一絲都不肯退讓,他說:“阿絳,你的命比這世間任何都重要,我知你心底痛楚,可是今日之選擇,我不後悔。若是讓我再選一次、兩次,甚至千次,我亦是一樣的選擇。”
這樣冷漠而又殘忍的一句話,讓沈絳心底的那根弦,終於徹底崩斷。
沈絳心頭堆積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到達了頂點,明明隻是這一日,可是她仿佛活過了幾個塵世,所有的怨恨、憎惡、痛苦、愧疚,交織在一處,終於儘數噴發。
她望著他,聲嘶力竭嗬道:“你的手上也沾著阿鳶的血,你也是殺人凶手。”
這一句話幾乎是在不假思索間說出,皇帝是殺人者,他便是遞刀的那人。
是他將阿鳶帶進宮中的。
他那麼聰明,他得到消息時,便肯定已經知道,自己就是衛楚嵐的女兒。
但是為了能救她,他還是毫不猶豫選擇,讓阿鳶代她去死。
望著謝眼底流露出的一絲痛苦,沈絳居然沒有一絲心疼,反而有種莫名的暢快,還有一種報複成功的痛快。
原來痛苦的並非隻有她一個人。
突然,謝將手中一直握著的刀遞了過來:“這把刀乃是我師父道遠禪師,臨終前托付與我。他說有朝一日,若是遇到衛氏後人,便將這把刀交還給她。”
沈絳低頭看著他手中的刀。
“這把名為‘定太平’,乃是當年鎮國公衛楚嵐所持佩刀。”
沈絳眼底有那麼一絲茫然。
定太平。
連他的佩刀都取了這樣的名字,他一定比任何人都希望,這天下能夠永保太平盛世。
她方才竟還敢大言不慚質疑他的品性。
謝將刀遞過來時,沈絳握著刀柄,她下意識拔出刀刃。
雪亮刀刃在夜幕中劃出一道鋒利的寒光,哪怕已封刀十數載,依舊刀鋒淩厲,刃劈寒山。
她看著這樣鋒利的刃,眼眶陡然發紅。
“這刀早已經失去了它的主人,”沈絳看著謝,眼底的怨憎濃烈到溢出:“你們謝家人的手上,沾滿了他們的鮮血。”
謝聲音清冷至極:“阿絳,你若是想要討債,現在便可。”
他上前一步,胸膛靠近她手持的刀刃。
鋒利刀尖抵在他的胸口。
謝黑眸幽深,他在這一刻不僅沒有退讓,反而近一步道:“你不是要討債,現在就來取我性命。”
事到如今,他竟還在逼她。
沈絳手掌猛地握緊刀柄,她不知上一任主人拿到它時,是何等英勇。
因為她連他的麵,都從未見過。
是姓謝的人,殺了他。
她的親生父親、她的阿鳶、她叫了十七年的爹爹……
這一瞬,沈絳的心頭一片空白。
她猛地握緊手中刀,竟真的捅了下去。
鋒利刀刃,刺進血肉之中的刺耳聲響,驚的在場所有人目瞪口呆。
清明和晨暉站在不遠處,俱是震驚,大喊道:“世子。”
謝抬手,讓他們不要過來。
沈絳望著他腰腹間露出的鮮血,幾瞬間,便將他淺色衣袍,暈染成血紅。
鮮血仿佛在他的衣衫上,開出一朵鮮豔的花。
待她緩緩抬起頭,望著他的臉,他此刻痛的幾近蜷縮,沈絳的心仿佛從麻木中生出一絲知覺。
他輕聲喊道:“阿絳。”
這一聲如同耳語般的呢喃,仿佛換回了沈絳的清醒。
她剛才做了什麼?
可是沈絳望著他,卻又更加痛苦,她愛他,可是她又恨他。
“我會回來的,阿鳶的債,衛家的債,我總有一天會討回來的。”
說完,她猛地拔出手中刀刃。
急速飛濺而出的鮮血,噴射到了她的半邊臉頰。
血是溫熱的。
這一刻,沈絳終於清楚意識到,她殺了他。
她居然要殺了謝。
愛與恨,從來都不是對立的,此刻它們同時在她心底,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撕成碎片。
沈絳再不去看他,轉身就走。
她要離開這裡,但是,她也會回來的。
謝半跪在地上,他伸手握住腰腹間的傷口,鮮血順著他手指縫漫出,他伸出一隻手,想要像從前那般,伸手抓住她。
可是他隻能看著她的背影,越走越遠。
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
隻有意識在這一刻,有一絲的清明。
他心底竟沒有怨,隻有心疼。
如果說今日阿鳶之死,要找一個人來承受這罪孽。
能讓她心中愧疚和痛楚減少幾分,那麼他願當這個人。
他的小姑娘啊,他連一絲苦都舍不得讓她吃。
更何況,這樣沉重的人命。
罪孽滔天,便由他一人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