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每個人都會有很多麵, 在不同場合、對待不同的人與事表現出的做派心性甚至會像換了個人似的。有時是必須的刻意,有時又是不自覺的流露, 總歸會有些不同麵貌。
譬如平日看似老成寡言的趙渭, 到了泉山、離了自家尊長的眼皮子底下, 少了仆從跟隨, 就多了幾分灑脫到近乎粗糙的江湖少年氣。
又譬如, 帶著人在漣滄寺辦差的李同熙。
月初在光祿府外,他與自己的下屬同僚們一樣站在出入考場的關卡處;今日在這裡稽核僧人、常住居士們的名冊, 他也與麾下那些個尋常武卒一樣,正在將相關人等召集到廊下文書吏跟前排隊接受問詢。
顯然是個喜歡與下屬一道身體力行的上官。
但不知為何,徐靜書覺得今日的李同熙與之前在光祿府門前,甚至與昨日在山間道巡防時都不一樣。
今日晴好,他身上那件靛青浮雲紋武官袍被映照出趨近冷厲的薄光。英朗眉目間隱隱多了點之前兩次見麵時不曾出現的壓抑暴戾,招呼那些僧人與常住居士的語氣也顯得有點……凶。
“他怎麼在這裡?”
趙蕎問出這話時, 趙渭已不動聲色地邁前一步, 將自家三位姑娘護在了身後。
趙渭這個動作讓徐靜書驀地想起, 昨日成王隨侍及趙蕊的言辭中都曾模糊透露出“李同熙平日在某些事上的名聲不是太好”這個訊息。
大約是李同熙眼角餘光瞥見了信王府這一行四人, 他扭頭冷冷看過來,在瞧見徐靜書時稍愣,眉目間那點隱約而壓抑的暴戾頓凝成尷尬的彆扭。
他勉強勾唇頷首後, 略轉腳尖換了個方向, 改成背對他們。仿佛不太樂意被誰瞧見這樣一麵。
“他那是同誰打招呼呢?”趙蕎頗為意外地輕笑, 拉著徐靜書與趙蕊繞道走進另一邊的回廊。
趙蕊小聲嘰咕:“定是表姐。昨日表姐看他都看出神了, 眼睛的忘了眨, 成王兄以為表姐被他欺負,還打算替表姐出頭。”
趙蕎與趙渭雙雙瞪大眼睛看向麵紅耳赤的徐靜書。
徐靜書這才想起去捂趙蕊的嘴,壓著嗓子急急辯解:“小五兒斷章取義,彆信她!我不是……沒……哎總之不是那麼回事。”
一時不知該如何向表弟表妹們解釋自己與李同熙的淵源,這讓徐靜書又懊惱又焦灼,詞窮極了。
趙渭神情嚴肅道:“表姐平日不常出門,大約不知此人‘斑斑劣跡’。往後若遇著他,尤其是他辦差時,能躲多遠躲多遠。”
“為什麼?”徐靜書疑惑。
“這人能力出眾,辦差也很儘心,皇城司正副指揮使對他都可說是欣賞、重用的,但他有個大毛病,”趙蕎笑著搖搖頭,“有時卯來簡直不分匪、民,橫衝直撞活像脫韁瘋馬,看著不像官緝匪,倒像賊人內鬥。”
趙渭也跟著搖頭,顯然也是很難理解李同熙辦差的做派:“平常到皇城司門外擊鼓的百姓,十個裡有八個是去告他狀的。”
通常都是緝拿凶嫌途中惹的禍,不是掀了街邊小攤就是砸了彆人的茶寮、食肆,偶爾還會造成圍觀民眾無辜輕傷之類。
“皇城司轄下驍騎尉共八人,個個經手的差事都會有當街緝凶的時候,旁的七位都知要顧忌百姓,偏就他一個這麼能炸窩的。三天兩頭有百姓告狀、禦史彈劾,罰多少俸挨多少棍也不改,倒真是個死倔骨頭。”趙蕎說得笑了起來。
京中人對李同熙的觀感複雜得很。是個儘心儘力的官沒錯,卻又太過儘心儘力了,瘋起來敵我不分,民、匪都惴惴,簡直不知該怎麼評價他才好。
趙蕊也跟著補充:“聽說他還陰晴不定,有時不分青紅皂白就凶起來,會動手的。你瞧他方才同那些僧人、居士說話的模樣,好像一開口就要噴火。”
徐靜書無言以對,甚至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
因為當年那份救命之恩的緣故,雖他那些行為確實不符合尋常人看來好官該有的做派,但徐靜書還是不願相信四年後的李同熙真會成了個“惡吏”。
畢竟當初那個劈開暗室枷鎖的少年武卒,身上曾有過那樣明亮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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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到漣滄寺時已近午時,進過香後,剛巧就趕上齋飯。
用齋過半,李同熙與幾名下屬武卒也進來了。他目不斜視經過徐靜書身旁,仿佛不認識她似的。
徐靜書倒也沒打算強行寒暄,隻若有所思看著他去取齋飯的背影。
打從發現李同熙進來的那刻,鬼精鬼精的趙蕊就一直偷覷著徐靜書。此刻見她望著李同熙的背影出神,趙蕊神情那個急啊。“表姐!”
趙蕊壓著嗓子低聲急呼:“彆看啦,討厭的人都不好看的!”
徐靜書回過頭來,被她逗笑,也輕聲答話:“彆人都是以貌取人,你倒有趣,竟是‘以人取貌’。”
趙蕊不知這話該怎麼接,鼓著小紅臉重又低頭吃飯。
趙蕎衝她眨眨眼,笑得怪裡怪氣。
一直沒吭聲的趙渭忽地輕道:“求你們吃快著些,去‘司空台’還有段路,耽誤遲了趕不上日落之前下山。”
這話讓三個大小姑娘都是一凜,趕緊加快了進食的速度。
那頭的李同熙倒是利落,拿起筷子就是風卷殘雲般的架勢,明明是後頭進來的,卻比徐靜書她們還先吃完。
徐靜書從飯堂出來時,見他正在庭前與下屬說話,心下不免又起疑惑唏噓。
趙蕎與趙蕊已急吼吼走到了前頭回廊,趙渭扭頭見徐靜書腳步躊躇,便輕咳一聲。
徐靜書趕忙跟上,歉意地輕垂笑臉:“走吧。”
趙渭看著前方,邊走邊道:“情情愛愛的事裡,心思溫柔的兒郎總是吃虧些。可明明那樣才是好的。”
他的目光始終朝前,聲音也不大,徐靜書實在吃不準他這話是對誰說的。也不明白他說這話的用意。
他還不滿十五,平日裡又算得個沉穩性子,除了悶頭讀書、偶爾玩樂之外,從不見對什麼人、什麼事額外看重。
此刻忽然在平日交道不算多的表姐麵前說出這樣一番似乎意有所指的話,實在顯得沒頭沒腦。
“啊?你說什麼?”徐靜書疑惑試探。
他略略回頭,滿眼認真地看著徐靜書:“恩師是這麼告訴我的。”
“儲君駙馬?”徐靜書愈發不知所雲,隻能尷尬笑,“他竟還教你這種事的麼?”
真是奇怪,蘇放為什麼要教趙渭這種事。不過趙渭就更奇怪了,莫名其妙同她說這個做什麼?
趙渭“嗯”了一聲,轉回去專心邁步,似是自言自語:“大哥比李同熙好。”
這話落在徐靜書耳畔,渾似平地驚雷,炸得她滿腦子隻會嗡嗡響,臉上燙得能攤餅。
這位三表弟似乎知道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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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趙渭那番似是而非的“友好勸誡”震驚到不知所措,上“司空台”的一路上徐靜書都很沉默,隻紅著臉聽趙蕎、趙蕊拉著趙渭嘰嘰喳喳,偶爾笑幾聲作為響應。
漣滄江畔的“司空台”算是泉山一處古跡,前朝中後期時這裡曾發生過一件極其重要的事,直接挽救了當時已顯頹勢的國運,使前朝達成了最後一次中興,又延續了兩百多年。
因那次事件影響太重大,泉山背後這偏僻臨江的一隅高台便有了“司空台”之命 ,還被載入青史,成了後世無數年輕人“凡上泉山必往朝聖”的地方。
前朝亡國後的幾十年戰亂歲月中,泉山幾乎被世人遺忘,隻剩了漣滄寺僧人們,這“司空台”就更是荒蕪。
趙渭環顧四下幾乎半人高的雜草,稚氣未褪的麵上浮起傷感之色,再無心與二姐、五妹談天說地,沉默地彎下腰開始徒手除草。
趙蕎與趙蕊茫然對視一眼,不知所措。
“老三,你這是怎麼了?”趙蕎小心翼翼歪頭覷著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