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靜書回到柳條巷的宅子後等了足有一個多時辰, 書都看了小半本, 念荷才來稟說“二姑娘回來了”。
徐靜書抱了那摞卷宗去往趙蕎所住的那間院子。
去時正好與換好衣衫出來的趙蕎迎麵相遇。
“阿蕎, 你這是又要出去麼?”徐靜書止步,疑惑地看著她。
趙蕎笑著走過來:“不出去。想著你今日休沐應當是在家的, 正說去找你呢!”
“哦, 這個是表哥讓給你的。”徐靜書將手裡的卷宗遞給她。
“還是大哥厲害,這都使什麼法子弄到的?我就沒這門路, ”趙蕎笑意不改地接過, 顯然知道在這些卷宗裡寫了什麼,“咦, 大哥今日來過?怎不說等我回來一道吃了晚飯才走?”
她今早出門很早,並不知徐靜書去過儲君府的事。
“早上儲君讓人來將我叫去她府邸問了些事, 就遇到表哥了,”徐靜書莫名心虛,三言兩語帶過這段,“對了, 你要這些陳年舊案的卷宗做什麼?”
趙蕎有些困惑地撓了撓頭,約莫是沒想通儲君為什麼會突然找徐靜書去問話,而且自家兄長也在儲君府。不過她並未莽撞地刨根問底,隻困惑了那麼須臾片刻, 就將這些細枝末節拋諸腦後。
“到我書房慢慢說, 正好有事要找你幫忙呢。”趙蕎說著就伸手勾住徐靜書的手臂。
徐靜書隨著她的步子往裡走, 卻忍不住古怪地睨了她一眼。
“你那什麼眼神?我雖不愛讀書, 可我也是該有書房的啊!”趙蕎佯怒側目輕橫她。
“彆惱彆惱, 我又不是在奇怪你有書房,”徐靜書趕忙笑著拍拍她的後背,軟聲解釋道,“我隻是覺得,從前在王府時你一向不願在書房多待,如今竟肯在書房談話了,就有點稀奇。對了,你方才說有什麼事要我幫忙?”
“是這樣啊,我過幾日要獨自登台,說的那本子是我同幾個師兄、師姐一道攢出來的,不是師父教的那種,我不敢太大意,”趙蕎劈裡啪啦爆豆子似的邊走邊道,“裡頭有幾處是有關《民律》的,我越想越吃不準。可巧你今日休沐得閒,就想請你幫我再捋捋看有沒有差錯。”
徐靜書忽然有點明白趙蕎要那些陳年卷宗做什麼了。
“你……將《民律》中的法條編進話本裡,講給不識字的百姓聽?”
古往今來,許多尋常百姓的一生都在為糊□□命而奔走,天下間總是不識字的人多些。連字都不識,就更彆提“知法”。
天橋鬨市的說書攤子是販夫走卒們能負擔得起的消遣之一,說書人繪聲繪色講述的一個個跌宕起伏的故事,是他們認知這世間許多道理的重要渠道。
若趙蕎真將這條路子走通了,那“說書人趙蕎”這個名頭,隻怕要成為百年後史官修史時繞不過的一個人物。
這可算得上個前無古人的開創之舉!
趙蕎推開書房的門,扭頭吩咐候在廊下的侍女煮茶送來,這才轉回來驕傲地笑望徐靜書:“沒錯了。我要做的事,就是你想的那樣。當初大哥告訴我,若是打定主意要入這一門,那我就不能隻做個平庸的說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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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大多數百姓因為不識字的緣故,雖知朝廷有法有典、細致規定了許多事是不能做的,但他們並不完全清楚具體是哪些事不能做,更不知道做了會有什麼樣的後果。
“……之前大哥帶我與老四出門遊曆半年,我們走了許多地方,見過許多人、許多事,”趙蕎窩在桌案後的椅子裡,手捧茶盞,眼眸輕垂,懶散淺笑,“我才明白,有許多普通百姓往往都是在觸犯刑律獲罪之後,才知道那些事是犯法的。”
徐靜書認真地看著她。
這姑娘打小嘴利如刀、氣勢潑辣,卻是個愛憎分明、重情重義的。但凡認識她的人,大都會對她那份“小節不拘、大行無損”的市井氣印象深刻。
無論是喜愛她的人,還是討厭她的人,都有一個共識,就覺她真是完全不像大家想象中“信王府二姑娘”該有的模樣。
更像坊間那種自帶幾分俠氣的潑皮姑娘,活得任性恣意,沒心沒肺。
可是此刻坐在徐靜書麵前的這個趙蕎,雖春衫素簡,無首飾點綴,無脂粉增色,還坐沒坐相……
卻透出一股柔軟悲憫。
這種從骨子裡流露出的高華端方,矜貴美好到讓人忍不住仰視,根本已超出了大多數人對於“信王府二姑娘”這個身份的想象。
“大哥同我講過,前朝最後一位名相賀楚曾推行過短暫‘新政’,其中有一條便是‘律法詳示於民’。不過賀楚生不逢時,各地豪強忙著內鬥、搶地盤、壯大勢力,鎬京朝廷幾乎成了擺設,天子詔令最遠都出不了京畿道。於是那新政也就勉強推行了幾年,其中許多構想都沒來得及落實,異族的數百萬大軍就殺過來了。”
趙蕎勾了勾唇,又道:“賀楚新政裡的大多數構想其實都是對的。咱們大周立朝時,許多規製與法度直接沿襲了那個新政的框架,其中包括‘律法詳示於民’。隻是她自己出身於‘灃南賀氏’這樣的名門世家,新政也是在危難時局下倉促推出,所以她在考量很多事時是有其局限的。”
比如她就忽略了,大多數百姓連字都不認識,即使將所有律法一字不漏寫在紙上張貼於城門口,會去看的基本還是識字知法的那撮人,不知道的人仍舊不會知道。
“所以還得有人去一句句講給他們聽,卻又不能是法司官員去講,”徐靜書抿了一口茶,“若是官員去講,無非就是捧著法典念一遍,冗長又枯燥,不識字的百姓聽了也未必懂,懂也未必記得住。”
趙蕎如獲知音,得意地抬了下巴衝她點點頭:“就得是我這樣的人去講!我同他們一樣目不識丁,所以我最清楚怎麼講他們會願意聽、容易懂!”
徐靜書點頭點到一半,忽然想起個大問題來:“是說,你既識字不多,你那話本子是怎麼寫的?!”
“山人自有妙計。”趙蕎神秘一笑,從桌案上摸過一本冊子隔空拋給她。
徐靜書接過,翻開一看頓時傻眼。
密密麻麻全是奇怪的符號與做著各種姿勢的簡筆小人兒,這根本就是天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