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僅晨夕微寒, 隻要太陽一出便天地柔暖。
透過帷帽薄紗, 徐靜書發現趙澈一直眼神複雜地望著自己,知他是心憂心疼, 便趕忙糯糯開口:“我的傷不重, 真的。隻是有淤青不太好看,這才戴帽子的。”
停了停, 見趙澈抿唇不接話, 她隻得偷偷從石桌下伸出手去,小心翼翼握住他置於膝腿上的大掌長指。
“從勤政殿出來時, 薑正道與陳尋就一直試圖用言語激怒秦大人動手。那我都猜到他們是想下套鬨出事,自然不能讓他們得逞。”
兩害相權取其輕, 在那電光火石的瞬間她其實也是有所考量,並非腦子一熱就衝上去的。
“在公,我是當值的殿前糾察禦史,阻止衝突擴大惡化是我的職責;在私,我覺得秦大人徹底清理積弊的想法沒有錯,不讓她卷入這場紛爭而受困,這件事才有機會實現。當時情形很亂,我上去挨這一下就控製住了場麵, 其實沒吃虧。”
她越說越小聲,多少還是有點心虛的。
“好嘛,我知道你是擔心後怕, 往後我會再小心些的。”
趙澈緩緩收回目光去, 端起茶盞遮擋住即將逸出口的無奈苦笑:“嗯。往後……”
他躊躇了片刻, 還是改口道:“多愛惜自己一些。”
小姑娘有她自己的驕傲與堅持,他都明白。
他答應過會等她長成她自己希望的那種人,再來牽他的手相攜此生。所以他不能隻為著圖自己安心,就強令她往後該如何不該如何。
得足夠尊重她的所思所行,讓她憑自己心意去做她認為對的事,不能輕易扯她的後腿。
徐靜書是個敏慧善感的小機靈,這些年趙澈對她種種不著痕跡的愛護與包容,她都一清二楚。方才他為何躊躇又為何改口,她知道的。
“好,我記住了。”
她乖乖地晃了晃腦袋,指腹輕輕摩挲他的指尖:“你先前說,姑母與貞姨在府中有事忙,是怎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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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慶公主府後院的命案在坊間傳得沸沸揚揚,朝中又有了主張徹底清理各府後院積弊的聲音,”趙澈反手將她的手收進掌心,垂眸輕笑,“這時候若能自行清理後院的,將來至少還能保得個全身而退。”
徐靜書點點頭:“眼下局麵,確是懸崖勒馬的關頭。姑父他,想通了?”
“與其說想通,還不如說是嚇到,”趙澈冷冷輕哼,“本來他是想再觀望的,二位母親這回不再妥協退讓,一頓邊鼓敲得他寢食難安,眼下已在著手安排了。”
嚴格說來,信王趙誠銳就是個牆頭草。從小到大被親族尊長與兄姐們縱著慣著,錦衣玉食、腦袋空空,未涉足過朝政之事,對天下大事既沒個主張也毫不關心,更沒什麼權力野望,就圖個花天酒地縱心恣意。
其實趙誠銳的這般心性做派也不能說一無是處。至少,在早些年趙家上一輩還存在權力爭鬥的隱憂時,他不但靠這個成功避開了許多禍事,還為自己這一脈穩穩爭得富貴安然。
古往今來,皇家宗室在人後的生存之道最是微妙。有時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可若長久守拙,又有可能一代代走向衰敗落魄。
如今天下大勢底定,民生漸漸複蘇,顯然朝廷需得有進一步順勢圖強的變革。而儲君趙絮又恰是個有誌於銳意革新、大開盛世的人,局麵就與前些年武德帝力求穩固權柄時完全不同。
儲君想要的,可絕不是信王趙誠銳、長慶公主趙宜安這般隻求飽食終日以圖自保家門富貴的宗室同盟。
若真等到了儲君趙絮登上大位,於國無用者必將是最先被舍棄、摧毀的,尤其宗室。
關於這點,趙誠銳從前一直沒看透,而趙澈卻早早就看得很明白。所以他付出了很多心血去消弭自家兄弟姐妹之間的衝突隱患,竭力將他們帶往與上一輩完全不同的路上去。
“你總是看得很遠,又很對,”徐靜書的指尖在他掌心調皮輕撓,“那如今府中作何打算?”
“二位母親的意思是,眼下先安排將瓊夫人與雅姬送出京,回欽州老宅,容她二人再想想後頭的事。”
瓊夫人畢竟生了三公子趙渭與五姑娘趙蓁,這幾年也安分,將兩個親生孩子與四公子趙淙一並照料,沒再攪什麼是非。看在這幾位公子姑娘的情麵上,隻要她自己彆太妄想心高提出過分要求,信王府兩位女主人不至於讓她餘生潦倒。
至於雅姬,進趙誠銳後院也有些年頭了,不過她一直無所出,從前後院人多時她還慣喜歡煽風點火四處挑事,估計是落不著太大好的。
“聽起來似乎都安排好了,那姑母和貞姨為何忙到都沒空留心外間消息?”徐靜書機靈地嗅出些彆樣氣味來。
趙澈淡淡撇開頭:“二位母親打算再助我們幾個小輩一步。”
徐蟬與孟貞對趙誠銳早已不抱期待,眼下是將舉家今後的希望全押在了孩子們身上。此次便鐵了心要趁機將趙誠銳本人也一並逼回欽州老宅去,好讓信王府年輕一輩在京中再無桎梏地大展拳腳。
信王府兩位名正言順的女主人原本都是出色的女子,隻為年少時那一念之差,半生儘斂鋒芒在夫婿麵前低眉順目,如今為了孩子們的前程,終究還是對夫婿擂響了戰鼓。
這種事,小輩們是插不上手的。
徐靜書並沒有追問她倆是如何對付趙誠銳,隻是輕聲道:“大家都在竭儘所能,這樣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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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石桌下偷偷十指相扣,靜謐地享受著這難得的獨處。
徐靜書早上沒吃東西,趙澈原想陪她去吃些。她卻撒嬌耍賴不受哄,非要留在這裡聽趙蕎說書。
趙澈拗不過她,便將桌上的那盤椒鹽酥推過去,柔聲道:“那你得將這盤點心吃完。”
“成交。”
徐靜書乖乖啃著點心,歪著戴了薄紗帷帽的頭顱,目光繞過亭前桃花樹的落英繽紛,淺笑敬佩的目光落在荷花池畔那個鮮活飛揚的趙蕎身上。
那個本該在華服珠翠包裹下,高雅矜貴睥睨眾人的信王府二姑娘趙蕎,正衣衫素簡站在人群中心的小台上,繪聲繪色地試講著新攢的說書本子。
那些對目不識丁者來說過於晦澀的民律條款,被她化做了一個個看似荒腔走板,卻又充滿煙火氣的生動故事,讓人很容易就聽明白了,許多大家誤以為並無大礙的言行,為何要被朝廷以律法約束,也清楚知道了違律犯禁將要承擔怎樣的懲處。
雖隻是“試講”,此時她的周圍又全是她宅子裡的侍從隨護、丫鬟竹僮,並不算真正的天橋聽客,可她照舊說得繪聲繪色,語調、身形、神情、動作全無半點敷衍。
一個出身高貴的王府二姑娘,擇了個世人眼中極其不入流的行當,混跡在市井之中,在販夫走卒們的簇擁圍觀下插科打諢、滔滔不絕。荒唐嗎?丟臉嗎?可笑嗎?
徐靜書唇角上揚,眼尾泛起點暖柔的水氣:“阿蕎她,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