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趙澈疑惑垂眸時,才發現她已睡著了。
他擁著她再沒動彈,總是望著窗外的雪中紅梅無聲偷笑。心道,今晚還是君子些吧。
不過,心有餘悸的徐靜書並沒有勇氣給他做君子的機會——
當天夜裡,她非常機警地提前請雙鸝多找了一床被子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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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二,隨著司禮官開嗓,冬神祭典首日典儀在溯回城外的瀅江畔如期開始。
先祈冬神與春神順利交接,之後便是祭禮。
祭祀台上,皇嗣、宗親與重臣們在武德帝身後莊嚴列陣;祭祀台下,聞訊趕來的百姓們也神色肅穆。
大家全都麵對冰封雪覆的瀅江行大禮九次。
上祭為國捐軀的英靈,下祭無辜枉死的冤魂。中間,敬這世上永遠有沸騰的熱血,與不滅的光明。
九回重禮既畢,人群有序行至江岸邊沿,不斷拋灑出無數紅梅落英,將瀅江上那層寒冷冰雪染成如火的紅。
那一天,仿佛整個慶州所有紅梅落英都被拋進瀅江裡,讓多年前沉睡在刺骨冰寒中的所有亡魂看到世間勃勃生機。
卯時近尾,當細軟新雪覆蓋了瀅江上的薄冰,天光破曉,旭日在風雪與重雲中破開出路,天邊隱現妃色霞光。
今年的冬神祭典很重要,蘭台令左使派出了麾下半數的記史官到溯回城來。
隨行聖駕的史官們揮毫記下了這場麵,武德五年十二月十二日的“溯回城冬神祭典”上的眼淚與笑靨、悵然與激昂、飛雪與紅梅,就此載入青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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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昨夜之後,徐靜書領悟到一個尷尬的事實:雖獨自裹一床被子讓她不用擔心再被某人下套“折騰”,但是吧,有點冷。
可分被這件事到底是她自己做出來的,這會兒要反悔又顯得很沒骨氣,還很沒麵子。於是她硬著頭皮沒話找話:“今日祭典上,有件事很奇怪。”
“什麼事?”黑暗中,趙澈轉頭麵對她,話中藏著笑。
“今日祭祀時,我似乎瞧見了申俊?他仿佛還衝我笑了笑,”她嘀嘀咕咕的,倒是真的疑惑,“不知是不是眼花,過後我在人群裡看了半晌也沒再找到他。”
趙澈輕聲答:“沒眼花。他上月中旬就被蘭台令左使點去做記史官,今次隨聖駕來的。你後來沒再看到他,應當是他在金雲內衛的護送下回去整理記史了。”
“難怪在大理寺外會審那日,他要攔住白姑娘,自己站出來,還說由他出麵會比較安全。”徐靜書恍然大悟。
蘭台令左使掌管朝史及內城史的記錄纂冊,名下記史官主要在內城當值,即便出內城也會有金雲內衛暗中保護,往後尋常人根本沒機會見他,是比白韶蓉這個時常行走在外的大理寺武官安全多了。
“那他往後就是六等記史官了?他出仕還不到一年呢,”徐靜書心中替這位昔年小同伴高興,“誒,對了,他不知道我也……和他與白姑娘一樣吧?總覺他今日衝我笑得很神秘。”
說話間,她悄悄將自己冰涼的一隻腳伸過進趙澈被窩裡,見他似乎沒察覺什麼,便在黑暗中咬著下唇偷笑,又偷偷摸摸將另一隻腳也探了過去。
“他知道,”趙澈慵懶輕笑,“李同熙說,三月應官考時申俊認出了他,又見李同熙故意找你說話,大約那時就對你的身份就有了些揣測。後來他進禦史台任職後曾私下去問過李同熙,李同熙腦子快不過他,對他又沒防備,被他幾句話就詐得露餡兒了。”
其實也不是李同熙蠢,畢竟申俊是官考文官第三,在言辭上挖坑玩花樣可說是駕輕就熟,加之他平日又靦腆內向,一般人本就不太會刻意防備他。他向李同熙自曝藥童身份後,李同熙心中對他難免多些親切,更容易不知不覺被他牽著鼻子走了。
徐靜書愣了片刻後,軟聲笑笑:“罷了,知道就知道吧,我相信他不會出賣我。”
就像她從沒有對旁人透露過白韶蓉的身份,就像申俊會顧念白韶蓉的差事露麵太多,便攔下她,挺身而出摘了帷帽,當眾自揭藥童身份。
他們那群人活下來的不多,那種一起經曆過生死的情分很微妙又很深徹,有些話不必當麵說穿,關鍵時刻都會互相保護的。
——既一起活下來了,往後就會一起好好活下去。
當年他們在秦大人麵前,曾流著淚做過這樣的承諾。
曆過生死劫難,又受過溫柔救贖與庇佑的孩子,不會變壞。
“我說,你若覺得冷,就過來睡。”
“誰、誰說我冷?我一身正氣,根本不怕冷,哈、哈、哈。”
“若是不冷,你偷偷摸摸將腳伸到我被子裡來做什麼?”
“瞎說!我哪裡偷偷摸摸……呃。”
做賊心虛的徐靜書真打算悄悄將自己的腳再縮回來,卻被趙澈屈膝壓住了。
“你那兔腦子真是時靈時不靈,”他淺笑輕嘲,將她攬進自己溫暖的被窩裡來,抱在懷裡,“你那腳像冰塊一樣挨在我腿邊了,你冷不冷我還能不知道?”
“不、不許亂來哦,我腰還疼呢。”都兩天了還酸,可見那夜是被折騰狠了的。
“嗯。”
“也不許亂想!”
“誰說我亂想了?”趙澈沉嗓微微沙啞,“君子,是能坐懷不亂的。”
這下輪到徐靜書嘲笑他了:“你那君子腦子也、也是時靈時不靈啊!你想沒想,我能不知道?”請趕緊住腦,好讓你的“小君子”離我遠點,謝謝。
明日的典儀上她還要當眾被委以重任呢,若是捂著腰領命謝恩,會被史官記下來的!
她實在不想以那麼引人遐想的姿態被載入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