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阿婆有幾次性命垂危,都是唐士瞻親自去請熟悉的大夫,為他阿婆看病。
無論人情還是銀子,都是唐士瞻出的……
趙七郎一直理所當然在唐家乾活兒,拿銀子。
時間太長了,長到讓他忘記了最初的相遇。
唐見微這誅心之話,讓他麻木多時的心忽然被敲開了一絲裂縫,裂縫之中儘是內疚之情,他無法再多說一句話。
唐見微見他腮幫子咬得如石頭一樣硬,便知道自己的話戳中了他心裡最難受的地方。
其他一些跟過原嫡的家奴們,都因為唐見微方才那句問話,想到了跟原嫡一家曾經的過往,想起了如何來到唐府,想起了原嫡一家對他們的幫助和信任,臉上的表情頗為複雜,一時間都沉默了。
圍堵唐見微的除了跟過原嫡一家的家奴之外,還有二叔那邊的人以及金吾衛。
他們可有些看不明白了。
為何這小娘子一句再普通不過的問話,居然能教一半的人麵露愧色?
二叔的隨從白二郎對金吾衛旅帥潘正道:
“這個小娘皮狡猾得很,不必和她多說,直接綁了了事。”
唐見微耳朵何其靈敏,白二郎的話被她聽得一清二楚,直問潘正道:
“潘旅帥,你敢綁長公主的人?”
潘正方才和她擦肩而過,自然認出了她,卻並沒有拿她。
這會兒跟著唐家人來圍堵,反複的行為說明他心裡也有些搖擺。
本身並不想惹這位常常在長公主的斂饕府出出進進的人,或許是礙於和二叔的交情,不得不出手。
若是他心裡有主意的話,還輪得到唐家家奴叫囂?一聲令下,身後的金吾衛早就上前將唐見微拿下了。
唐見微看出了潘正的猶豫。
如今被團團圍住的情況下,就算她隨身攜帶一把切蔬果的小匕首,也不可能憑借一人之力殺出去。
潘正的猶豫,應該是她最有利的自保武器。
她必須摁著這唯一的希望。
潘正沒有回答她,倒是白二郎開口:
“三娘子,您的聰慧在整個博陵府那都是極有名的。可是說謊多了,總是會有露餡的時候。你不過是斂饕府的小廚娘罷了。就連雅聚上未曾賜座,長公主隻不過是差使著你伺候來賓,她老人家怎麼會稀罕你?你當旁人都是傻子?看不出來麼?”
唐見微沒去看那白二郎,從腰間荷包裡取出了一條顏色奇特的手鏈,握於手中,仔仔細細地瞧著:
“我和律真之間的情趣,你這種粗人懂什麼。”
律真?
白二郎被她說得莫名其妙。
律真是誰?
在場的除了潘正之外的所有人都懵了,不懂唐見微莫名其妙丟出個“律真”是什麼意思。
但潘正聽得懂。
白二郎也從潘正臉上微妙的表情看出來,他聽懂了一些彆人不明白的事。
潘正雖隻是金吾衛的小小旅帥,但長公主的閨名他還是聽說過。
長公主衛慈,號承平,表字持惻,小字律真。
天家的事兒都不知曉,仕途無望不說,一不小心還有掉腦袋的可能。
彆說長公主的名諱,就是長公主身邊那些最得寵的小娘子們,來自某族某枝,又和誰的勢力相互聯盟,亦或者是製衡,作為在京中當差的金吾衛,潘正都得知道。
如此有眼力見的潘旅帥,自然也認出了唐見微手裡拿的那串如冰一般的手鏈。
這手鏈由一串翡翠珠子串成,顏色奇特,晝時看藍白若冰,夜裡瞧明黃如月。
這是長歌國特有的冷心翡翠,極為罕見,每年隻能製得兩副送給鄰邦友國大蒼。
潘正曾經幫著鴻臚寺丞清點入貢奇物時,有幸見過這冷心翡翠。
近距離之下欣賞,即便是他這粗野漢子都被它的美震懾心扉,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每年隻奉兩副,大蒼舉國誰能擁有?
長公主擁有一副,不足為奇。
奇的是,長公主居然能將這寶貝送給唐見微?
潘正心裡有些打鼓。
莫非這小娘皮和長公主的關係,真是讓外人無法猜透?
這麼說來也對。
長公主最愛的便是吃,能讓這小娘皮連著當兩個月的總廚,全麵照看自己的口腹之欲,往深裡想,肯定是非常喜歡她的手藝。
女人之間的趣味,潘正捫心自問,他還真不太懂。
唐見微看潘正出神,便明白自己這一招用對了。
她手裡的確是冷心翡翠,也的確是衛慈的所有物,不過和潘正想得有些不同。
這手鏈前幾日在雅聚上不小心斷了,散了一地,唐見微正好在衛慈身邊伺候著。
衛慈看了眼滿地的翡翠,又看了眼唐見微。
唐見微彎腰:“……麻煩您老人家抬腿。”
她將翡翠珠子一一拾起來時,發現裡麵的絲斷了。
衛慈拿回去瞧了一下,便知道這種精細的東西壞了便是壞了,修好之後也會有痕跡,便不太想要。
唐見微跟衛慈說:“殿下可否將此物賞給草民?若是草民將其修複成原樣,再送回來還於殿下。”
衛慈沒猶豫,直接賞給了她。
潘正隻知冷心翡翠珍貴,以為長公主將其賞給她就是真的和她交情匪淺。
卻忘了一件事。
長公主是何等身份,平頭百姓稀罕的絕世珍寶,她可都不一定會多看一眼。
她所擁有的珍寶,就算每日戴一件,直到她離世的那日都未必能全部戴過一輪,更何況是個壞掉的手鏈。賞了也就賞了,無須多好的感情。
但對於唐見微而言,卻是能在關鍵時刻迷惑人心,救自己一命的法寶。
果然,潘正向身後使了個眼色,金吾衛撤了。
白二郎和查叔“哎”了一聲,驚詫不已:“這……”
金吾衛一走,唐家家奴也對唐見微更忌憚了幾分。
金吾衛不敢惹的人,他們若是惹了,不知道會不會掉腦袋。
唐見微心裡竊喜。
這便是她要的結果。
隻要潘正知道她是長公主的人,無論是長公主的什麼人,不為難她就行。
就算二叔和金吾衛的旅帥相識,但為了他找長公主的晦氣,沒人這麼傻。
唐見微揚長而去,平安到了承平府,端了亂燉在池中亭見到衛慈時,隻有衛慈一個人。
“陶姐姐呢?”唐見微顯得很開心。
衛慈乜她一眼,冷笑一聲道:“狐假虎威的小機靈鬼。”
唐見微當然知道衛慈說的正是方才她智鬥潘正一事。
想到了衛慈會知道,卻沒想到她能知道得這麼快。
唐見微也不心虛,一邊將亂燉連食材帶濃湯一塊兒舀出來,一邊說:
“幸好我機靈,不然的話這天下獨一無二隻此一家的亂燉,殿下說不定以後吃不上了。”
衛慈笑道:“你竟敢拿食物威脅我。”
唐見微聳了聳肩,並不承認,也不否認。
衛慈聞到了藏在濃烈的酒香之中,讓她垂涎的辣味。
光是聞,就已經忍不住喉頭滾動。
喝一口湯,正是她念念不忘的滋味,一模一樣。
“叫亂燉不雅,起個好聽的名字吧。”衛慈說,“就叫八仙湯。”
“八仙?”唐見微還不滿意,“這裡麵可有二十一仙。加上我的建州老酒和蜀椒,那得是二十三仙。”
“就你會算數?八仙叫著好聽。”
唐見微心情好,吃到八仙湯的衛慈心情似乎更好。
這便是唐見微能想到的最好的情況。
如今金吾衛不再盯著她,唐家拿她亦沒辦法,她便可以更加自由地在博陵走動,著手調查耶娘之死的真相。
即便以她現在的能力調查起來相當困難,但她已經有了方向。
她要一點點賺錢、擴張人脈,將唐家拿回來。
天顯六年,十七歲的唐見微對於中樞之事,想得還是太簡單。
唐士瞻一案正在她看不到的地方,漸漸發酵。
夜裡,唐見微回斂饕府了,衛慈閱過陶挽之從刑部帶回來的卷宗之後,惋惜道:
“這博陵,她是待不下去了。”
陶挽之為衛慈煎茶時笑著說:“殿下很在意唐三娘。”
衛慈的目光沒從卷宗上移開:“挽之,你覺得該將她送去何地?”
陶挽之將茶倒好:“殿下想的,自然比我想的周到。”
“夙縣童家。”衛慈嘴角浮現一絲彆有情致笑意,“據說這小機靈鬼曾經和童家幺女有過婚約,不過後來唐家悔婚了,兩家鬨了一個好大的不愉快。這事兒估計小機靈鬼自己都不知道。若是再讓她倆成親一次,想必相當有趣。”
“殿下隻是想保唐三一命吧?”陶挽之端正地跪坐在她對麵。
衛慈也不否認:“沒錯,我的確想保唐見微一命。這世間能做出八仙湯的,隻此一人。”
“除此之外,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吧,殿下。”
衛慈已經開始發冷的眼神落在陶挽之有些僵硬的臉龐上,等待她繼續說話。
陶挽之胸口起伏了幾下,還是說了:“還有另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便是讓長孫氏的後人繼續不得安寧。”
聽完她的話,衛慈抹著櫻紅色胭脂的眼瞼沒有絲毫的變化,甚至連眼眸中都沒有一絲波瀾。
衛慈直視著陶挽之,陶挽之盯著茶盞。
這杯茶衛慈沒有喝一口便離開了,任它放涼.
三日之後,從戍苑出來時,天際已經被夕陽染成一片火燒似的紅。
衛慈手裡拿著剛剛“威逼利誘”天子寫下的指婚詔書,滿意地上馬回程。
唐見微剛剛做完暮食,正和唐觀秋紫檀在屋中用膳,忽然聽外麵一陣嘈雜聲,有個響亮的聲音喊道:“敕旨到!”
唐見微懵了一懵。
敕旨?!
門被不客氣地推開,衛慈手握一卷絹黃紙進屋,身後跟著她的家臣和承平府侍衛湧了進來,一瞬間將小屋擠滿。
唐見微她們幾乎是將碗給丟了,立即伏地接旨。
衛慈展開敕旨,緩緩念道:
“……告,唐氏三娘唐見微,誌潔行芳勤慎肅恭,溫其如玉端檢敦厚,特賜婚夙縣童府幺女童少懸,連枝共塚之死靡它……”
短短幾句話,很快就要念完了。
唐見微的腦子還是懵的。
什麼?賜婚?
夙縣童府?幺女?童少懸?
這誰啊?!
紫檀也沒明白,側過腦袋,一臉驚恐地看唐見微。
“……天顯六年四月廿六日。”
敕旨念完了,衛慈將其卷起來,遞給唐見微。
唐見微隻能接旨。
“還不謝恩?”衛慈笑得猶如一隻修行千年的老狐狸。
唐見微謝過恩,還沒開口,倒是唐觀秋先說話了。
她抬起頭一臉純真地看向衛慈,問道:
“是要將我阿娘嫁給彆人嗎?”
衛慈莫名:“阿娘?”
唐見微看了眼其他人,衛慈便讓人都下去了,屋裡隻剩下她們四個人。
“這是我大姐。她腦袋受了傷,得了癡症。”唐見微握著敕旨的手在發抖,低聲解釋了唐觀秋的事情之後,滿心不解地問衛慈,
“為何要將我遠嫁?”
衛慈單手背於身後,腰肢挺拔如勁鬆:“自然是為了你著想。”
“我……”
“我知道你想要留在博陵調查你耶娘之死,可留著命才能調查。”
唐見微被她的話一震,已經到喉嚨口的千言萬語全被卡住。
“此案比你所想的要複雜許多,就連本宮也暫時看不透。你和你姐姐如今還能活著,已經是萬分幸運了。”
衛慈走向唐觀秋,琢磨著她這張漂亮臉蛋,向她伸手,將她拉了起來。
唐觀秋根本不知道眼前人是誰,甜甜地,又帶著些傻氣對她笑。
衛慈挑了挑唐觀秋的下巴,暗念一聲“可惜”,回眸對唐見微說:
“留在博陵府,你們姐妹倆唯有一死。離開此地,待他日羽翼豐滿,說不定還有反擊的可能。唐見微,本宮賜予你的是絕世之寶。能否磨礱淬礪琢玉成器,洗刷唐士瞻和蘇茂貞的冤屈,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聽到衛慈這番話,唐見微心內大震,提聲道:
“所以……殿下,我耶娘真的是冤死的,對不對!我阿耶從未貪贓枉法!我阿娘也不是畏罪自儘!是不是!”
這些日子以來唐見微從未糊塗,她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萬分堅信心中所想,確信耶娘一生正直無暇。
可當有個人說出了她所堅信之事,這個人還是長公主……於這一刹那,被認可的一刹那,唐見微堅強已久的心忽然被擊碎,有些失控地高呼出聲。
衛慈沒有回答她的問題,隻是蹲下來,用自己的手絹將她的眼淚擦乾淨。
“唐家的事,得由你親手去揭開。這件事會很艱辛,路也很長,但命運選擇了你,你便要挺直脊背,撐起這片天。下次再哭的時候問問自己,若是連你也倒下了,你姐姐怎麼辦,你耶娘怎麼辦。”
唐見微抽噎了幾下,立即咬住唇,不許自己再哭。
即便對賜婚一事還有諸多疑惑,但她看得出來,衛慈的確是為她好。
雖然要離開故鄉,但或許是她非常重要的轉機。
衛慈將走時,唐見微問她:“殿下,那位童家幺女,是什麼樣的人?”
衛慈回眸,笑道:“自然是你的天定之人。”
唐見微聽說過夙縣,那是昂州第二大縣。
可是昂州在南邊,距離博陵十萬八千裡,她從未去過。
作為土生土長的博陵人,要讓她離開博陵生活,不是一件容易事。
唐見微這頭忐忑,那頭即將接到指婚敕旨的童家,更將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