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如琢看見呂瀾心消失在視野裡,腦子裡嗡地一響,手臂先於她的思緒鬆開了,整個人順著地麵往下滑,這一下力道沒控製好,胸口重重卡在了呂瀾心方才所在的位置。
往下看,除了滾滾的濃煙和四處救火的禁軍,剩下的便是被毀的塔身,支棱著斷了半截的木樁子,以及被燒得麵目全非的街衢。
不見呂瀾心。
石如琢顳顬突突地跳,塔台又是一震,另一邊也塌了,反而塌成了平衡狀態。
劇烈的震蕩之下,石如琢的動作居然沒有改變,她沒發現自己的手死死地摳著橫欄,將打磨得光亮的結實木頭活生生摳出了一道裂痕。
……
塔台下方火勢剛滅一些,禁軍和賊寇又是一番殊死混戰。
戰場已經蔓延至整個博陵。
吔摩教的守路派和執火派互相鬥毆,禁軍和賊人兵刃相向,而胡人依舊在縱火、殺人。
葛尋晴穿著吔摩教使徒的藍色長袍,雙手握著根鋤地的犁,見著胡人就往對方腦袋上耙一犁耙。
法神給了她無窮的力量,讓她深感自己是被神眷顧的使者,即便再手無縛雞之力也要上街給惡賊們腦袋開個瓢。
如今戰局僵持不下,百姓人數分明比胡人多,依舊看見胡人就躲,無論男女老少。
葛尋晴手裡的犁都給砸壞了,敵軍還是這麼多,胡人依舊猖狂。
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胡人攆著五六個人跑,其中一大半都是壯年。她實在按捺不住,大吼道:
“蒼人是懦夫嗎?!胡子殺我親人害我同胞,為什麼不反擊?拿起你們的武器,棍子棒子錘子,什麼都好!胡子也就是一個腦袋一雙手,有什麼好怕?!”
葛尋晴拽起一塊板磚,對著胡賊的後腦勺拍下去。
“給我打!”
葛尋晴瘋狂煽動著,追隨她的吔摩教教眾也開始奮勇反擊。
博陵百姓安逸了百年,在這固若金湯的城池裡養尊處優,彆說是打人了,就是殺雞都得交給專門的攤主。
突然見到血光以及滿城的亂軍,自然被嚇破了膽,隻會逃跑。
全程被追得抱頭鼠竄的百姓們,忽然發現這些同樣是普通人的教眾居然也能打胡賊,胡賊雖然健壯高大,可也會痛也會流血。
他們相互看了看之後,其中兩男兩女都是二十多歲的年紀,滿地找棍子,找不到棍子的也拎起個竹筐,衝上去七八個人打一個胡賊,將胡賊套起來猛打。
“對!就是這樣!”葛尋晴也加入他們的圍毆,“小心刀!把砍刀先奪下來!”
亢奮的情緒會傳染,一旦看見胡人被反撲,局勢發生了變化,先前隻顧著逃跑之人也都開始了反擊。
博陵的大街小巷充斥著呐喊,一傳十十傳百,“給我打”這三個字此起彼伏,很快連成了一大片,響徹雲霄……
……
石如琢沒發現自己的手指破了。
風呼嘯著將她的頭發吹亂,什麼時候發髻散開了她也沒發現。
一隻手抓住了她的腳踝,她悚然後退,雙手握刀,死盯著那隻沾血的手。
似乎……是個女人的手。
不知道擰了多久的眉心漸漸鬆開,她看見不知摔到哪兒去的呂瀾心爬了回來。
這一幕和呂瀾心墜下去時給石如琢的感受極為相似,一樣的震驚,心底又蔓延出了道不儘的不同……
呂瀾心單手撐在身後的橫欄上,另一隻手中居然拿著石如琢的皮帽。
“我說了會給你拿回來,當然就一定會做到,你這表情是什麼意思?”呂瀾心笑著用手指撐起皮帽,將皮帽在手裡打著轉,“這麼驚喜的表情,是看見皮帽驚喜,還是看見我驚喜?”
被呂瀾心這麼一說,石如琢才意識到自己此刻鬆懈的表情一定很愚蠢。
石如琢上前來將皮帽一把奪過來,塔台上的風太大,她就拎在手中,調轉了方向往前走,遠眺博陵城其他的塔台,發現即便狼煙四起,城中幾處重要的塔台都被護下了。
時不時能聽到傳遞消息的鐘聲和傳信兵的旗語。
“呂瀾心,我不懂旗語,你懂嗎?”
石如琢說完之後,沒得到回答。
她理所當然地覺得呂瀾心會跟著她,會站在她身邊聽她說話,但這一聲問完之後,沒得到回答不說,身側也沒有呂瀾心的氣息。
石如琢回頭,發現呂瀾心還站在剛才的位置。
她沒跟上來。
石如琢:“?”
呂瀾心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剛才的笑意,而她的胸口正中,有一團紅色的血暈。
那團血暈越來越大,浸透了她的衣衫。
呂瀾心喘了兩下,有些喘不動了,血從她的嘴角淅淅瀝瀝地流下來,她愛乾淨,擦了一下,沒想到吐得更多,怎麼擦都擦不完。
石如琢向她快步走來,呂瀾心倒下時將她一塊兒撲倒了。
呂瀾心搖搖欲墜地撐起身子,將不知何時又一次掉在手邊的皮帽幫石如琢拾回來,顫顫巍巍對了一會兒,才一下子扣在石如琢的頭上,歪歪斜斜的。
把你的人生還給你,把你的快樂都還給你,希望還來得及。
她對著石如琢笑:“我好像……學會了。”
一笑,吐了石如琢一身的血。
石如琢看見一根細木樁插在呂瀾心的後背心上,直挺挺地對著湛藍的天際。
她想要說什麼,千言萬語全部堵在喉嚨裡,說不出來。
“你能對我笑一下嗎……”呂瀾心身子在往下沉,聲音也越來越微弱,石如琢費勁了全力才托住她,她著急地說,“笑……就像,是,對彆人那樣。”
笑不出來,石如琢發現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但此時此刻她本能地聽從呂瀾心的話,嘴角艱難地往上揚,擠出一個支離破碎難看到極點的笑。
笑容一起,眼淚控製不住往下砸,砸在呂瀾心的手背上,砸開了呂瀾心最後一縷目光,將石如琢的笑和眼淚都收入心底。
呂瀾心跟著流淚,釋然又不舍地握住石如琢的手說:“來世,我教你……”
笑容凝結在最後一個“你”字上,石如琢徹底撐不住她了。
她躺在石如琢的懷裡,無聲無息,不喜不悲。
石如琢看著天際,發現她和呂瀾心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安靜地待在一起過。
以前她總是或沉默或凶神惡煞,呂瀾心總在滔滔不絕地說說說,像是要將這輩子的情緒都傾倒給她。
如今的沉默像是呂瀾心的死一樣,不真實。
喊殺聲很遠,石如琢將呂瀾心後背的木樁拔了,整理好她的衣衫,抱了她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