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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一陣寒風來襲, 天上飄起細碎的雪花, 鳳笙這才發現原來已經入冬了。
掐絲琺琅熏爐裡散發著陣陣熱氣,暖意融融的, 江南的冷不同於京城, 帶著一股濕漉漉的潮氣,能鑽到人骨子裡。
屋子裡靜得落針可聞。
鳳笙攏了攏身上的棉袍, 放下茶盞:“那照你這麼說,實際上你們早就借著海上生意在發這種國難財?”
這話算得上是重了。
陳浩垂著頭,額上沁出一層汗珠, 卻連擦都不敢擦。
他穿一身石青色綢麵棉袍, 腰係玄色錦帶,掛一枚羊脂玉環,下麵垂著絡子。膚色微黑, 身材高大,劍眉高鼻, 算得上是英俊了。
隻看他這身打扮,是任誰都不會相信幾年前他不過是黃家下麵鋪子裡的一個小掌櫃。
實際上以他的年紀, 在沒有任何身家背景,隻是一個農家子出身的情況下,能做上掌櫃一位已經很不錯了。
不光聰明, 且膽大、細心、有野心。
鳳笙並沒有忽略方才陳浩與她交談之間, 半垂的眼簾下晦澀中閃爍著一種叫做野心的光芒。
也確實得有野心, 不然何至於因黃家的棒打鴛鴦, 他便敢鋌而走險去海上做生意?
在海上做生意, 沒有身家背景,沒有靠山倚靠,同樣是九死一生。
鳳笙倒是有些欣賞他了。
與她相反,陳浩卻覺得壓力甚大。
他從嶽母和妻子的口中了解,知曉這位魏王妃不是一般人。即使對當年黃家轉型之事他了解的不多,但隻從隻字片語,便知曉此女是僅憑一己之力,搬動了堂堂的皇太子,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攪得兩淮風雲變色。
可實際上內心深處,他看似恭敬的麵孔下還有著不顯的輕視,他以為此女必定容貌出色,才會能驅動堂堂的朝廷官員為她驅使,甚至他懷疑太子被廢背後還有魏王的影子。
可這種想法卻在短短的與她交談不足兩刻鐘的時間裡,全部消失殆儘。
魏王妃雖對海事不懂,卻句句切中要害,甚至在他不經意間就能牽著他鼻子走,以至於他吐露了許多之前他沒打算吐露的東西。
他說出的這些話,往小裡說可以是一時笑談,往大裡說抄家滅族也不是什麼稀罕事。陳浩甚至有種不該來見方鳳笙的念頭,不來見,他頂多是損失一大筆銀子,或者找找其他門路,說不定就能解決。
可他現在卻變成了砧板上的一塊肉,任人宰割。
同時,陳浩身體裡一種叫做野心的東西卻在咆哮。
他知道自己出身微末,能走到今天是碰上大運氣,但同時與他敏銳的眼光也有關。如果這次事能成,對他來說是翻天覆地的改變。
黃家舉全族之力,想謀求一個官身,卻一直是隔靴搔癢,不得其法,若是他成了——
他想起家中嬌妻,雖嬌生慣養,卻是真對他好。當年他不過是無名小卒,她卻願意為他舍身忘死。還有嶽母,雖之前一直反對他們,可接受他之後,卻是真為他打算,甚至不惜觸怒了嶽父。
他陳浩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還記得當初與嬌妻濃情蜜意之時,心中妄想來日讓她鳳冠霞帔,誥命在身,所以明明知道危機與機遇隻隔一線,他依舊賭了。
這大抵是做海商的通病,須知做海上貿易,要麼賺得缽滿盆滿,要麼賠得傾家蕩產,骨子裡沒那點賭性,是不敢涉足這門生意的。可陳浩卻從一個門外漢,到小有名聲,僅僅隻花了幾年的時間。
這一切念頭不過是頃刻之間,陳浩也心知這種時候再做隱瞞就是找死,遂苦笑答道:“所謂商,本身就有趨利性。王妃大概不知道,因朝廷市舶司官員無能,我朝從立朝到現在,海上的生意已經被江浙、福建、廣州等幾地的富甲豪族瓜分得所剩無幾夷人喜歡大周的東西,從絲綢瓷器茶葉到一些手工製作的精細物件,一旦運回他們的國家都會遭到瘋搶。
“他們國家的許多貴族,甚至以能穿上我國絲綢做成的衣裳自豪。我們的商人每年都會從國內運出很多東西出海交易,因此換來大量的白銀和一些稀有的舶來貨。可到底我朝疆域遼闊,地大物博,這些東西對我們來說不過是奇技淫巧,能買得起的不過是些高門大戶。
“可王妃有沒有想過,為了大量織造絲綢和布匹,江浙一帶多少農田改桑,福建一帶又有多少農田變成了茶園?我朝太平盛世,除了邊關偶有戰爭,近些年一直太平,人口每年都在增長,可用來養活這些人的農田卻在日益減少,朝廷那麼多官員,那個大員名下不是諸多田產,卻一文錢稅都不用交。”
陳浩越說越激動,忍不住站了起來:“就拿蘇州一地舉例,太平年一石米不過一兩二,豐收時更廉,現如今漲到十幾兩,會是這個價格是因為當年官員一直管控得當,其他地方估計已經漲到三十多兩了吧?就這,一旦某地有災,還是缺糧,那糧都去哪兒了?”
糧去哪兒了?
這些年鳳笙雖一直相夫教子,於魏王立場,他們必須沉澱下來,可朝廷上的事,她還是知道一些的。
朝廷對有功名在身的人,有優免則例,從秀才開始,隻要能考□□名,就能免掉一定數量的苛捐雜稅和徭役。
一個舉人可優免一千二百畝地的賦稅,進士更多,有官銜在身還會次第增加。
一個舉人能有一千二百畝的田?
當然沒有,除過一些本身就出身大戶的人家,可時下有父母在不分家之說,宗族更是統治了縣以下的,這些朝廷監管不到的地方,所以朝廷以宗族治鄉裡。
而這種緊密聯合的情況下,就是但凡有一人中舉,同一宗姓的不用說,還有旁姓人前來投獻。甚至有的仗著家中權大勢大,欺壓普通百姓,巧取豪奪占了彆家田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