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仍說:“兒臣知道父皇疼惜愛護之心,可君臣父子有序,兒臣不敢亂了尊卑。”
上皇歎道:“也罷。”
他命戴權扶皇上起來,賜皇上在平常的位置坐了。
太監們上茶。
同一壺茶的茶水,呈上來之前,必有試毒太監先嘗過,倒入杯中時,亦有試毒太監在旁先飲。在六品禦醫之上,太醫院有四品院使一人,五品院判兩人,隨時必有一人帶兩個太醫在紫宸殿值守。上皇所有入口、穿戴之物,必是經過太醫幾重查驗,若有不妥,三人同責。
天子之命,尊貴無匹,再如何小心也不為過。[注]
義忠親王謀反後,上皇便格外加強了大明宮的防衛,又於九年前嚴密了紫宸殿的種種規矩。皇上本以為這是上皇“一朝被蛇咬”,年老多疑,此刻卻覺得是上皇對他早就起了防備之心。
但“月明醉”色淺無味,混在茶水湯羹中並無破綻,且完全發作需要一整個月,初入腹中毫無反應,幾個試毒太監也嘗不出問題。
羅焰怎麼沒貼身帶一瓶?
皇上微抿一滴茶潤唇,便放下茶杯,垂首道:“父皇若有話吩咐,兒臣一定照辦。”
上皇歎道:“朕與你母後近五十年夫妻,今日她舍朕先去了,朕不但不能親自送她,方才欽天監還回稟,星宿不利,隻許在宮中停靈七日。朕不想你母後的喪儀如此草草了事,還是你替朕送去皇陵,再跪經一個月,替你母後好生祈福再回來。”
皇上心底的寒意向四肢百骸湧去。月明醉用不成了。
他出去送靈,至少兩月才能回。
若父皇駕崩時,他在數百裡之外的孝慈縣,還不知京中會起多少變化。
月明醉發作的最後幾天,人會明顯虛弱下來,再過兩到三日,才會陷入昏迷長睡。
如果被父皇發現異樣,他的皇位——
不,就算他沒有下毒,父皇手中也沒有任何能廢掉他帝位的實證,他隻身在外,出一一不測也很容易。
父皇可不是隻剩了他一個親生的兒子。
他起身,緩緩拜倒:“兒臣遵命。”
壓力之下,他靈光閃現:“父皇,兒臣去給母後送靈,六皇弟也該同去。我們兄弟一同給母後跪經祈福,必能使母後之靈安息,也才能儘顯母後身後哀榮。”
過了一會,上皇歎道:“你們都去,朕身邊就沒人了。”
皇上忙道:“兒臣還想求父皇一個恩典:江氏有孕已近七月,著實禁不得車馬顛簸,還請父皇恩準,許江氏留在宮中待產,不必與兒臣同去。兒臣之長子永讓已經長成,或可替兒臣儘孝於父皇膝下,替父皇分憂。”
上皇道:“朕記得永讓才十四歲?”
皇上忙道:“今日之後便十五了。”
上皇道:“你所有子女皆還年幼,都不必跟去了。”
為圖大計,皇上唯有叩首應是。
他若在外敢起異心,隻怕舉兵之日,就是他所有兒女送命之時。
皇上再叩首,問:“父皇,兒臣與六皇弟給母後送靈,朝中所有王公大臣,是否也該按例同去?”
他又忙道:“兒臣愚鈍,一應所有軍政要事,隻好飛馬送來交由父皇決斷。”
皇上感覺到,上皇的視線似乎在他頸項處停留了很久。
上皇道:“很好。”
上皇又道:“你母後離世,六宮無主,一應諸事,朕皆交由穆貴妃主理。待你回京,朕便晉穆貴妃為皇貴妃。你與江氏要尊皇貴妃如你母後,你可明白?”
劇烈的恥辱和不甘席卷了皇上全身。
他緊咬牙關,不敢發出任何聲音,唯有再三叩首領命。
*
從紫宸殿告退,皇上又至鳳藻宮哭靈。
他回到臨敬殿時已近深夜。
羅焰仍在恭候皇上歸來,呈上了所有六瓶“月明醉”。
皇上卻令他收起來:“東宮不保險,還是你收著。”
不問原因,羅焰照做了。
看一眼時辰鐘,皇上道:“朕七日後離京送靈,你挑一百一十精銳貼身護衛。將羅氏、弓氏中所有女子留下,定要護住太妃、皇後和皇子、公主們的安全。”
羅焰領命。
短短兩個時辰,皇上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
在這樣的皇上麵前有所隱瞞,不是明智的做法。
他猶豫再四,終於問:“陛下,在林大人家中的人可要調回來?”
他沒有提羅十一的名字。
他賭,皇上早就忘了他調去誰教寧夫人習武了。
果然,皇上道:“不必,太明顯了,一個人也成不了什麼事。”又道:“天不早了,今日你且回家去,彆叫家裡空等。”
羅焰應是,恭謹退出。
皇上渾身疲憊,枯坐許久,終究起身,含愧向後麵臨鳳殿去見皇後。
羅焰回到家中,在正院外躑躅,不知該不該進去。
林宅,寧安華和往日一樣貼緊林如海,早已沉入深眠。
她的夢裡出現了兩個她既認識、又不認識的人。
——一個癩頭跣腳的和尚,和一個跛足蓬頭的道士。
和尚對她雙手合十,笑問:“女施主可否聽我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