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神色轉為茫然,又轉為哀痛。兩行淚從她麵上滑落。她紅唇微啟。
儀鸞衛的五感都較常人敏銳,清晰地聽見她輕輕喚了一聲:“表哥。”似有無限眷戀與懷念。
但被她如此呼喚的男人沒有給她回應。
林如海的手從她手中滑落了。
她手捂胸口,噴出一口鮮血,落在林如海所蓋的素緞棉被上。
“太太!”這是她帶來的丫鬟婆子喊的。
“夫人!”這是立刻扶住了她的羅十一。
羅焰抬手,止住了想去查驗林如海屍身的儀鸞衛。
寧安華倚在羅十一懷裡,深深吸氣。
這回,她真的想起來了。
在林如海停止呼吸的那一瞬,一直叫囂的疼痛消失,她全都想起來了。
她登上了長白山主峰,潛入天池,想查探水底究竟藏著什麼。
但不知在哪一刻,她“回”到了十一年前——不是身在長白山的那個“她”經曆過的十一年前,而是這個身體的“她”的十一年前。
兩份記憶,都是“寧安華”親身經曆過的。她竟然分辨不出哪一份是真,哪一份是假。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是陷入了天池裡的幻境,還是真的成為了另一個“寧安華”。
她仍然感受不到絲毫異能、靈氣的存在。她的靈體消失了。
如果天池底的那個“寧安華”是假的,現在的一切才是真的,林如海——表哥——已死……
她的蓁蓁,她的鬆兒,她再也不會擁有他們……
她再也見不到他們了……
寧安華心中痛極,眼中卻無淚。
她扶住羅十一可靠的手臂,接過檀衣手中的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
她起身站直,發現她的身量也矮了近三寸。她習武十年鍛煉出來的流暢線條也不見了。
失去了異能的滋壯,她現在的這副身體,隻比這個時代普通的閨秀貴婦略強健些許,是原身學過騎射,她又著意保養鍛煉的成果。
寧安華竭力控製自己不要去想蓁蓁、鬆兒和林如海——另一個與她相知相守的林如海。
她攥著染血的手帕跨出門檻,走到羅焰麵前三尺遠近,抬頭看這張她熟悉的臉,說出一個地址。
是另一個“寧安華”用異能探測到的,做法詛咒林如海之人所在的地址。
“大人若信我,請親自去此處拿人。”寧安華知道他會去,“有人行巫蠱之術,詛咒朝廷命官。”
最起碼,她不能讓他死得毫無價值。
她要為他報仇。
她臉色白得近乎透明,殷紅的唇角還有暗紅的血漬,雙眼卻亮得讓他心驚。
羅焰垂首,抱拳:“在下儀鸞衛指揮同知,羅焰,見過夫人。倉促前來,請恕無禮之罪。”
他竟然道歉了。
寧安華恭肅回禮:“妾身寧氏,多謝羅大人替我家大人報仇雪恨。”
羅焰放手直身:“陛下有命,此乃在下職責所在,不必夫人言謝。”
*
巡鹽禦史衙門掛起了白。
寧安華滿身縞素,一力辦起了林如海的喪事。
她和林如海隻有九個月的夫妻緣分。可既做了夫妻,她就該好好送他走。
安碩、青兒、檀衣、檀袖、菊影、菊露、陶嬤嬤……當著她的麵,他們什麼都不多說,但她知道,他們私底下都在哭她命苦,罵林如海短命早死,生生把她給耽誤了。
命苦嗎?
和另一個“寧安華”比,她失去了異能,親生的孩子,相知同心的丈夫,確實“命苦”。
但和世上更多的人比,和末世的她比,她已經足夠幸運。
她還活著,就要好好活下去。
如果另一個世界也是真實的世界,就算沒有她,林如海,蓁蓁,鬆兒,他們也會好好活下去的。
她還有安碩和青兒,有檀衣、檀袖……她還擁有很多。
羅焰在金陵城她給的地址裡抓到了行巫蠱術的道士,道士招認是甄家指使,且有書信文字為憑,人證物證齊全。甄家的其餘罪行也逐步被查實。
雖然過程比另一個“寧安華”記憶中的要難且長,但儀鸞衛還是辦成了。
賈璉送黛玉回來奔喪。林如海病重時,為了牽製賈家,她給寧家也送了信,寧家也派人到了。有儀鸞衛在,兩家的心思都沒能成功。
黛玉願意留下來和她生活。
儀鸞衛離開前,天使降臨。
皇上追賜林如海為太傅。
賜林如海遺孀寧氏一品夫人誥命,加賜“清熙郡君”封號。
賜林如海獨女“景文縣君”封號,準景文縣君立女戶。
這是林如海生前給她們求來的保障。
因寧安華表達過想習武,皇上命羅焰挑一人與她為師,加賜護衛十人,實則亦為對她們寡母孤女的保護。
羅焰讓羅十一留下了。
大批儀鸞衛離開時,已是初秋。
賈璉和寧家來的人早已識趣返程。
寧安華帶林黛玉送林如海的靈柩回姑蘇。寧安碩、寧安青自然同行。
林如海百日已過,寧安碩對他的怨氣少了許多,早已開始懷念起他的好。
他在林家五年,林如海就親身教導了他五年。對他來說,林如海如兄如父。但在他心裡,最重要的還是姐姐。
在姑蘇安頓下來後,一日,看寧安華心情尚可,趁林黛玉不在,寧安碩便試探著問:“姐姐以後有什麼打算?”
姐姐還這麼年輕,真要給林姐夫守一輩子?
寧安華想了一會:“暫時沒有打算。”
先把這二十七個月給林如海守完吧。
她說:“這‘郡君’封號是他給我求來的。就算我改嫁,不是一品誥命了,也一樣還是郡君。等出了孝,我有打算,會告訴你。”
他還沒來得及愛上她。但他是一個好丈夫。
*
麟德宮臨敬殿。
皇上正在關心羅焰的終身:“……南下一趟,有沒有看中誰家女子?”[注]
羅焰許久沒答話。
皇上本隻是試探一問,誰知他看上去真有情況,更來興趣了:“還真有?給朕說說,朕給你做主!”
又過了一會,羅焰才開口,緩緩說:“陛下,臣對清熙郡君有意。”
皇上愣住了。
“這……”見他並非玩笑,而是認真在求,皇上磕磕巴巴開口,“……林愛卿才去幾個月,朕著實不能將他的遺孀賜婚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