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知道為什麼:“隻因為我來曆不明嗎?”
“不是,大人信我。”寧安華笑道,“這兩年,身邊人勸過我再嫁,想給我說媒的也不少,我都沒應。他們或是貪圖我的郡君封號,或是貪圖我年輕貌美,或是貪圖我的錢財嫁妝,也有看我一人養大了弟妹,還悉心教養繼女,必是賢妻良母的,總歸有所圖。大人不圖這些,拿‘真心’給我,可在我看來,還不如彆有所圖。”
“何況,我為弱,大人為強。”她說。
羅焰輕輕吐出一口氣:“我明白了。”
“我正是如此庸俗之人,讓大人見笑了。”
“不,”羅焰道,“郡君很明智。”
人心如鬼蜮,最為難測,他空口一言,如何取信於人。若與他成婚之後,他移情變心,郡君豈不成了笑話。
“多謝大人誇獎。”寧安華站起身,俯身一禮,“也多謝那日在宮中,大人暗中護我。”
“郡君怎麼知道?”羅焰真有些吃驚了。
“猜的。”寧安華笑眼彎彎。
看著她滿是笑意的眼睛,羅焰怔了一瞬,生生把眼神移開:“我……沒做什麼,我也隻能保證郡君不會死。將來太後若還要為難郡君,恐怕我可能,無能為力。”
“郡君有什麼打算?”是否要儘快辦完寧小翰林的婚事回南?
“除夕宮宴,或許太後還會召郡君入宮。”他提醒。
寧安華走到一排書架前,從特製的抽屜裡取出一卷畫,請羅十一將炕桌搬了下去,將畫在榻上展開了一半。
雖然隻有一半,也能看出畫的是運河兩岸的繁榮景象,可見城內街市,郊外風光,畫工精妙至極。
“這是姑蘇春日風光。”寧安華語氣平靜,但眼中怡然生光,“天下太平,長治久安,百姓樂業,全賴聖人垂德。妾雖不才,感於聖恩,作此畫獻於宮中,以頌恩澤。”
她笑問羅焰:“請大人評鑒,可還能入得兩位聖人的眼?”
羅焰半晌才答:“古有《清明上河圖》,今有《姑蘇長樂圖》,天下又多一稀世珍寶矣。”
他問:“郡君畫了多久?”
寧安華笑笑:“兩年有餘。”
每日至少一個時辰。
在羅焰說出更多的感歎前,她將《姑蘇長樂圖》小心卷起,放入匣中,俯身探出窗外,遞給羅焰:“後日老聖人萬壽,宮中大宴,安碩位卑,還請大人替我呈上禦前。”
離羅焰最近時,她低聲一語:“是我不想安碩得上皇注意,隻能請大人代勞了。”
羅焰接了匣子:“多謝郡君將此功讓給我。陛下若得此畫,必定歡喜。”
在眾臣麵前展開此畫,獻與上皇,不但上皇龍心大悅,郡君如此才德,太後再為難於她,便太過無理了。
郡君早便料到了太後的為難,準備了應對之法。
羅焰要告辭回去。
寧安華請他稍等,又拿出幾軸畫,一一鋪開:“請大人再替我選一幅獻與陛下。多選一幅,算我送大人的謝禮。”
羅焰認認真真挑了一幅:“陛下喜歡鬆鶴。”
陛下年已三十過半,還未能正位,愈怕壽數不長,不能一展抱負。
但他沒有挑自己的,而是說:“郡君能否專為我畫一幅?”
寧安華沒拒絕,但也沒答應,先問:“大人想要什麼?”
羅焰停了一會,說:“冰原雪山。”
寧安華當然還記得羅焰的出身。
但她笑道:“大人這便是難為我了。我從未見過北地風光,又如何能畫?大人還是換一個罷。”
羅焰看著她:“郡君若願意,會看到的。”
寧安華直接問:“大人這是在說還不會放棄?”
羅焰輕笑:“是。我會等到郡君願意答應我,或……再嫁彆人的一天。”
他說:“郡君,寡居的身份是有很多好處,但也有很多不便。世間好男子很多,郡主若有意於彆人,我絕不從中作梗,若願意嫁我,天高海闊,任你去看。”
他說:“郡君方才所言,你勢弱,我勢強,兩日之後,便未必如此了。”
他後退一禮:“在下告辭。”
*
《姑蘇長樂圖》果然驚豔了滿殿臣子,也令上皇大悅。
天使來到寧宅,上皇賜寧安華黃金千兩,並有禦墨等物,為獻畫之賞。
當著天使,寧安華大頌聖恩。送走天使,她捏著禦墨把玩,笑道:“看來靠作畫掙爵位是行不通了。”
羅十一笑道:“但郡君‘淵渺居士’的名聲已經傳出去了,從今日起,再無人敢輕視。”
寧安華放下禦墨,從袖中拿出一方小印,用指尖描摹上刻的“淵渺居士”四個字。
這是另一個世界的林如海給她取的字,她用作了號。
*
趕在過年前,寧安華定下了寧安碩的親事,他的未婚妻是江公府的江純嵐。
上皇做主了大皇子和二皇子的婚事,自然沒有從江家給皇孫們選王妃。
江純嵐才十三歲,年紀還小。寧安華和江公府議定,待江純嵐及笄後再辦婚事。
林黛玉也到了說親的年紀。但她要招婿,婚事與平常女子不同,寧安華和她都不急。
為了避免寧安青被人盯上,也懶得應付太多交際,過完了年,寧安華便帶兩個女孩又返回了姑蘇。
寡居確有不便。出郊外踏青還好,若隻為遊覽風光遠行千裡,就算她有大周第一女畫家的美名,在這個時代還是不大合適。
但天南海北的風景,另一個世界的她見過很多。她還可以靠回憶去回味。
哪怕每次回憶都會讓她徹夜難眠。
在寧安碩成婚前的這幾年,京中發生了很多事。
忠順親王謀反被賜死,意圖刺殺皇上,皇上和一向硬朗的上皇都毫發無損,上皇卻因怒極攻心,竟在兩個月後駕崩了。
沒有人懷疑是皇上下的手。
羅焰救駕有功,被封義勇侯。
承平地動,皇上下罪己詔,群臣卻說這是因忠順親王大逆不道,驚擾上皇,所降天罰,並非皇上之過。
想到另一個“她”經曆的地動雨夜,寧安華已有了恍若隔世之感。
皇上正位後第一件事,就是徹查河南、江浙等地的瞞報、謊報災情大案。
羅焰經過姑蘇,暗中來問她的心意。
寧安華說:“實話告訴大人,我不願生子。”
她習武算小成了,還想加強鍛煉,活到五六十歲還騎得了馬,爬得動山,在世間對女子的限製沒那麼大的年齡去各處遊玩,不想因為生育子女落下什麼後遺症。
羅焰卻笑了:“我也不願有子。我可以服避子藥。”
他第二日來,拿出兩個藥瓶:“這瓶服下一粒,男子終身不會令女子有孕。這瓶單次起效。”
他交給羅十一查驗。羅十一說:“確為儀鸞衛研製,皆有效。隻是……”
她的目光從羅焰和寧安華之間轉了一圈,對寧安華說:“隻是單次起效的更傷身。”
羅焰道:“我聽你的。”
說實話,寧安華動搖了七八分。
但她還是把藥瓶還給了他。
如果在現代,哪怕是在末世,她都會答應。但這個世界的婚姻對女子的綁定太深了。
她還沒有到脫離婚姻可以不脫層皮的地位。
為了喜歡的容顏,身體的歡愉,夜裡不再寂寞,邁入婚姻,並不值得。
羅焰沒有問為什麼。
他很久沒再來。
直到又過了兩年。
林黛玉親自挑中了一個清秀有才華的男子為婿,因寧安碩要成婚,寧安華回京。
羅焰也因肅清東北奸細立功,回京受賞。他卻沒有接受皇上要封他為國公的恩賞。
他仍是深夜來到寧宅,說:“郡君想不想要身份?”
看著曆經歲月,容顏不改,氣質卻愈發吸引人的羅焰,寧安華笑問:“你能給我爵位?”
羅焰:“爵位不能。但我能請陛下加封你為縣主。等我將來再立功勞,還能給你請封郡主。”
“即便我負心,你也依然是縣主、郡主。”
……
寧安華活了八十二歲。
閉眼之前,她回首一生,她無愧於人,更無愧於心。
她不後悔自己做的每一個決定。
世間難得的真心,她收獲了很多,也獲得了很多人的好感、欽佩和敬仰,儘管也有同樣多的人對她頗有微詞,甚至於破口大罵。她沒有親生的孩子,卻也體會過真摯的,真實的親情、愛情和友情。
她在世間留下了一些令人稱道的作品,也讓世界作出了一些可能並不足以稱道的改變。
作為一個沒有異能的普通人,她沒有漫長的壽命,無限的可能,但她也在短暫幾十年的人生裡做到了最好。
她比另一個“寧安華”獲得了更多塵世間的幸福。
她是以“清熙公主”的爵位下葬的。
她的公主之位是她以自己的功勞掙來,並非彆人贈予。
*
能刺穿耳膜的尖叫炸響。
寧安華睜開眼睛。
植物瘋長,卷起人的身體絞碎,口器貪婪地吸取著人的汁液。
寧安華下意識運轉異能,要救下身邊的人,卻發現她的異能隻有一級。
她的異能呢?
她不是在長白山天池底嗎?
她怎麼回到了……末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