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洋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原地動也不動,兩隻眼睛直愣愣看著指導員。
退伍?他被退伍了!
章五洋從來沒把退伍這兩個字和自己聯係起來過,哪怕這些年他碌碌無為毫無建樹,知道自己恐怕再難進步,他也沒想過離開部隊,一直認為自己會在部隊這個地方乾到退休。他十六歲進部隊,早已經把部隊當成家,比起南橋溝那個令他愛恨有加的家更像家。
況且,這一趟回鄉讓他重燃對未來的希望,雖然目前還不知道該怎麼利用章思甜先知先覺的優勢,但是他覺得自己肯定可以借此逆風翻盤,就像章思甜描述的那樣,成為手握實權的師長,這才是他應該有的人生。可他什麼都還來不及做,居然被退伍了,離開了部隊,他還怎麼成為師長。
“指導員,你幫幫我,我真的不想離開部隊,我十六歲當兵,除了當兵我什麼都不會。”章五洋抹了一把臉,眼底發紅,語氣懇求。
指導員心裡同樣不難受:“五洋啊,要是能幫肯定我幫你,可我實在是沒辦法,這是上麵領導綜合各種情況決定的結果,已經決定了。五洋你還年輕,離開了部隊完全可以重新開始,地方上也是大有可為的,轉業過去,指不定發展比在部隊還好。”
怎麼可能比部隊還好,他留在部隊才有可能當上師長,離開部隊,他能乾嘛,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能乾什麼。況且現實和章思甜經曆的未來越是不同,章思甜的優勢就越少。
“指導員,就真的沒有辦法了嗎,必須是我?”章五洋目光痛苦。
指導員不忍地彆開視線:“真沒辦法了,名單已經擬定隻等公布,現在就是想改都來不及了。”
章五洋兩頰肌肉下垂,滿臉灰敗。
指導員重重拍了下章五洋的肩膀,“彆這樣,整的跟世界末日似的,轉業到地方上又不是讓你去龍潭虎穴,咱們很多戰友去了地方上,發展的也是很不錯的。你還記得宋團長嗎,現在都是警察局長了。”指導員絞儘腦汁安慰章五洋,末了道,“這裡有幾個崗位,你看看喜歡哪一個或者你有什麼要求,你提出來,組織上儘量滿足。”
章五洋哪個都不喜歡,他喜歡當兵,但是人微言輕的他的喜歡一文不值。這一刻章五洋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沒有和杜愛華離婚,他會不會麵臨退伍轉業?不會的,隻要他不想退,就沒人會讓他退。如果沒有離婚,自己現在已經是連長了。
這兩年的鬱鬱不得誌早就讓章五洋明白自己和杜愛華的離婚意味著什麼,此時此刻更加刻骨清晰。
後悔嗎?當然後悔,可為時已晚。
最終,無力回天的章五洋認命選了市農機廠保衛科,成為一名普通工人。毫無背景又無功勳軍銜又低,好的轉業崗位根本輪不到他。
辦理好退伍轉業手續,章五洋背著行囊回到南橋溝。村民錯愕,這不是才走沒多久嗎,怎麼又回來了?陳金花又出事了,沒聽說啊。
“五洋,你不是回部隊了嗎?”叫住章五洋的是章二伯家的三兒子,章五洋的堂兄章有田。
“我辦了轉業。”章五洋語氣隨意,退伍已經是既定事實,他不說,以後外人早晚要知道,遮遮掩掩更尷尬,不如敞亮說出來。
章有田大吃一驚:“轉業,你不當兵了!”
漫說章有田,就是邊上乾活的村民聞言都吃了一驚,疑惑望著章五洋。
章五洋苦笑:“家裡這情況,我怎麼安心當兵,想想還是回來吧。”
“你,你啊你。”章有田無奈搖頭,覺得這個堂弟真是倒了八輩子黴,攤上陳金花這個不省心的媽。又覺得陳金花這個嬸子前世積了德,找到那麼孝順的兒子。
章五洋笑笑:“三哥你忙著,我先回家了。”
章五洋抬腳離開,留下一地唏噓。
“陳金花命好,養出這麼一個孝順兒子。”
“五洋傻啊,好好的兵居然不當了,那家裡以後怎麼過日子。”
“不是說了嗎?轉業,部隊給安排工作的。”
“啥子工作?”
“誰知道啊,反正有工作,有工資,肯定比咱們好。陳金花命好哦,攤上了好兒子。”
“她是命好,他兒子就倒黴了。”
“嘿嘿嘿,遠香近臭,不住在一塊母子倆好好的,住一塊久了,看看二河,跑出去後都多久了,連個信兒都沒有,不然五洋也不能退伍回來照顧家裡。要我說,五洋早晚得後悔,就陳金花娘兒倆那吃嘛嘛不剩乾啥啥不行的德行,五洋能忍得了才怪。”
眾人一想還真有點道理,陳金花的好吃懶做那是全村都出名的。家裡是亂得不成樣,隻要餓不死就不肯多乾一分活,至今都不願意乾活掙工分,自留地裡的活也敷衍的很,全靠著章五洋那五塊錢過日子。
至於章思甜,大家有誌一同地認為她被陳金花寵廢了,九歲的小姑娘還不如彆人家五六歲的小娃娃能乾。
陳金花癱在床上不能動,章思甜就會哭,一點忙是幫不上。章五洋回來之前,是章二伯家的大兒媳婦竇桂花在照顧。章思甜一點眼力勁都沒有,不說幫著竇桂花照顧她媽,還等著竇桂花照顧她自己,把臟衣服放在那等著竇桂花洗,把竇桂花給氣了個夠嗆。
用竇桂花的話來說:“我好心好意來幫忙,她們母女倒好,把我當傭人了。我女兒六歲就會幫我晾衣服燒火。這隔房的小姑子倒好,我伺候她媽她就乾看著,都不知道搭把手,還要我洗衣服,這是小姑子還是小祖宗呢。這麼大個人了,幾件衣服洗不來,我那嬸子還說她女兒從來沒洗過衣服,讓我順把手給洗了。”
竇桂花可不慣這毛病,陳金花癱著一動不能動,章思甜才九歲,公公婆婆讓她過來搭把手照顧下是基本的人□□故。但她是搭來把手不是來當傭人的,不能啥事都讓她來吧。九歲不會生火做飯勉強可以,做飯需要技術,火候不對不是夾生就是糊了。可洗衣服要什麼技術,泡水裡揉兩下,五六歲的孩子都會。哪是不會,就是懶。
反正竇桂花是不幫忙洗的,每天把兩餐飯送過去,偶爾給陳金花翻了身,至於洗衣服倒屎尿,讓章思甜自己來,乾不來那就臟在那。家裡都這樣了,還嬌貴個什麼勁。那不是寵孩子,那是害孩子。
章五洋回來之後,家務主要是章五洋乾的,章思甜打打下手,就這樣,陳金花還心疼得夠嗆,若非吃了這幾年的虧,陳金花能讓章五洋家務全包。吃一塹長一智,陳金花不敢死命使喚兒子,隻能眼睜睜看著寶貝女兒磕磕絆絆學做家務,一雙小手大冬天泡在冰水裡,都凍傷了。
及至章五洋要回部隊,陳金花忍不住了,就說另外請個人幫忙照顧自己。傷筋動骨一百天,她得養上好一陣子,而竇桂花那,她不願意再照顧,章五洋表示願意給錢也不行。親嬸子白照顧不情願,拿錢照顧好說不好聽。
章五洋隻能同意請人,不同意不行,他媽要養上好幾個月,而章思甜說是二十幾歲的人了,可自己都照顧不明白。不請個人做做飯洗洗衣服,母女倆能埋汰死。
這次章五洋回來,正遇上他請來的趙嬸子在做飯。
無論是趙嬸子還是陳金花見到章五洋都十分驚訝,尤其是陳金花:“你怎麼回來了?”
章五洋便說我轉業到市裡的農機廠上班。
陳金花大驚失色:“轉業,你好端端的轉業乾嘛,你得留在部隊裡。”她還做著兒子當大軍官,自己揚眉吐氣的夢呢。再說了,那個陸行家裡那麼厲害,那他們家就不能太差,不然甜甜腰杆不直。
章五洋臉色發黑,沉默不語。
“是不是薑家人搞的鬼,他們央著陸行對付你。”陳金花陰謀論了,這一陣她心心念念就是被薑家搶走的金大腿。
不防陳金花如此才思敏捷,章五洋愣了下,才道:“不至於,沒這個必要,他們也沒這本事。”
“他們沒有,陸行有,謝家有啊。”陳金花振振有詞。
章五洋覺得可能性不大,他打聽過,他進入退伍名單大概是年前定下的,要是早點知道,他四處活動下也許還有可能避免,可他請假回家了。章五洋看一眼罵罵咧咧詛咒薑家的陳金花,認真說起來,他是被家裡的事情耽誤了。
從他和杜愛華離婚再到這次退伍,要是沒有他媽……一陣苦意彌漫口腔,章五洋打住這個念頭,不能再想,再想下去去,他怕自己會掉頭離開。
把薑家祖宗十八代都問候了一遍,陳金花緩了一口氣,哭喪著臉問章五洋:“你離開部隊了,那你以後可怎麼辦?”
章五洋也不知道,甕聲甕氣:“走一步看一步吧。”
陳金花眼前發黑,心慌的厲害,這一天天的,就沒個好消息。不不不,有的,她的甜甜預知了未來,早知三年事富貴萬萬年,她的甜甜早知十五年的事呢,以後肯定會富富貴貴。
放學回家的章思甜被告知章五洋轉業的噩耗,也有點慌。失之毫厘差之千裡的道理,她懂。變化越多,現實和她經曆的就會越來越不同,那未來到底會變成什麼模樣,他們家還能好起來嗎?還有陸行?
章思甜咬住嘴唇,眼底都是慌亂。
陳金花看在眼裡疼在心頭,摟著女兒哄:“甜甜彆怕,有媽和五哥在呢,你隻管上學,再怎麼樣咱家還有你啊,你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
大學,章思甜心神一鬆,是啊,她會考上大學,她能幫助家裡,她能去北京找陸行。就是陳金花都鬆快起來,她女兒會是大學生,再苦再累也就這麼幾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