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炎武此人在前明遺民中, 經曆也算與眾不同。
他上半生為了南明朝廷輾轉,中年多牢獄之災,晚年多次拒絕朝廷征召。
但他並未完全與大清朝廷隔絕開。
許多受了顧炎武影響的人都在朝中當官, 顧炎武的外甥徐乾學是康熙年間探花,如今正依附納蘭家, 以後會官至刑部尚書。
顧炎武入京後, 與朝中許多漢臣都有來往。
顧炎武的行為準則很清晰。他希望用自己的學問影響如今的大清朝堂,但又不願意出仕。
康熙朝中如今研讀經義的人莫不以顧炎武為師,康熙早聞顧炎武大名。
顧炎武不認識康熙, 康熙不但看過顧炎武的畫像,還在微服私訪時偷偷觀察過顧炎武。
哦, 康熙偷偷觀察顧炎武的時候, 明珠跟在康熙身邊。
所以康熙做出這等行為, 一定是明珠的錯。
這間戲樓背後的人是皇宮, 為康熙收集消息的據點之一。
康熙想要單獨的房間, 戲樓再熱鬨都能有。
他們所在的雅間仍能看到、聽到樓下的人唱戲, 乾瘦老頭顧炎武神情自在, 眼神還不斷往戲台子上瞟,仿佛比起康熙,戲文更吸引他。
康熙氣得就想拂袖離開。
胤礽拉了拉康熙的袖子,展開雙翅噠噠噠走到顧炎武身邊:“仰頭和你說話好麻煩,抱抱。”
顧炎武愣了一下。
他低頭和天真無邪的小太子對視,臉上終於多了一點無措。
胤礽可不管顧炎武的呆愣,抬起小短腿就往顧炎武膝蓋上爬。
顧炎武僵硬地任由胤礽爬上他的膝蓋,靠在他懷裡,還長長舒了一口氣,不敢置信看向康熙。
康熙忍著笑道:“保成被我嬌縱得厲害, 老先生請見諒。”
胤礽把顧炎武兩條胳膊拉過來護住自己,仰頭道:“不需要見諒。不會有人不喜歡保成,對不對?”
顧炎武:“……”這孩子穿得稀奇古怪,怎麼沒辦法說出拒絕他的話?
康熙放鬆下來,道:“保成,你不是有話要和老先生說嗎?”
康熙裝出一副不想和顧炎武說話的模樣,是兒子非要來他才來。
胤礽看著康熙開始演戲,十分無語。
阿瑪你明明非常想和老先生說話,為什麼要拉我當掩護?你確定我能和老先生談論經義?
哦,你還真教過我。頭疼。
胤礽歎了口氣,道:“顧先生,聖人是不是無人能敵啊?”
顧炎武做好了心理準備,但沒想到胤礽居然會問這個:“當然。”
胤礽扳著手指頭道:“可是聖人的弟子不能比聖人強,聖人弟子的弟子不能比聖人弟子強……一代都比一代弱,否則就是不敬聖人,那文人不是越來越沒用?”
顧炎武:“……”
康熙若有所思。
胤礽又道:“你有兒子的話,希望兒子不如你,孫子不如兒子嗎?”
顧炎武歎氣:“自然不希望。”
“荀子《勸學》中言,‘青,取之於藍,而青於藍;冰,水為之,而寒於水。’孔子也言,‘三人行必有我師焉。’可見聖人們也是不希望的。”胤礽晃悠了兩下小短腿,“現在我們熟知的經義,真的是聖人本義嗎?”
顧炎武道:“誰知道呢。”
胤礽道:“顧先生開樸學之先河,重新考據經義,是否也是想到了這個問題?”
顧炎武笑而不語。
胤礽仰著頭看著天花板:“顧先生,我知你和大清有血海深仇。昆山屠殺,是你心中永遠不可愈合的傷疤。”
康熙表情微動。
傻孩子,你說什麼呢!你還在他懷裡呢!你不怕他直接捅你一刀嗎!
顧炎武仍舊笑著,仿佛他懷裡的不是大清的太子,麵前的不是大清的皇帝。
“可你現在仍舊出現在京城,仍舊願意為在朝中當官的漢臣們解惑。”胤礽道,“因為顧先生看到改朝換代之事已經不可避免,黎民百姓迎來了短暫的喘息。若大清能像華夏大地上其他王朝一樣,哪怕它的建立充滿了血腥,對黎民百姓而言,也是一件好事。”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前明覆滅已不可逆轉,往前看才是對百姓好的事。所以顧先生為南明殫精竭慮,卻拒絕為叛亂的三藩出力。滿漢融合,讓大清皇帝成為整個華夏的皇帝,讓華夏的血脈和文脈在大清身上延續下去,是你現在正在做的事。”
“為此,你深深厭惡大清,仍舊在為大清培養人才。”
胤礽從顧炎武膝蓋上跳下來,兩隻雞翅膀合攏,對著顧炎武作揖:“先生高義。”
康熙瞳孔地震。
是、是這樣嗎?!原來顧炎武是這麼想的嗎?!
康熙換位思考,如果自己一家都死在清軍屠刀下,他能為大清培養人才嗎?
滾!不死不休!
他閉上眼,深深歎了一口氣,走到兒子身旁,也作揖道:“先生高義。”
胤礽震驚,他用眼角餘光瞥康熙。這還是他阿瑪嗎?他阿瑪會做這樣的事?!
康熙保持著作揖的姿勢巋然不動。
顧炎武臉上如麵具般的微笑終於鬆動。
他收起笑容,看著麵前對自己作揖的大清最尊貴父子二人,久久沒有動作。
康熙和胤礽保持著作揖的動作,也久久沒有動。
“唉。”顧炎武道,“皇上,太子,你們可知,我恨不得大清宗室全部死絕。”
康熙先橫跨一步,把胤礽護在身後後,才道:“若我換做先生,也一樣。”
康熙並非從行伍中成長起來的帝王,他是和平時期之帝王。
至少現在,他真的有一顆仁心。
胤礽沒說錯,時代變了。
顧炎武又沉默了許久,道:“你會成為一個好皇帝嗎?”
康熙道:“朕在此承諾,定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顧炎武想扯出一個笑容。
剛才他能一直笑著,現在卻笑不出來。
他本就很蒼老了,現在卻連精神氣都沒了,好似已經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半隻腳踏入了棺材的老人,歲月和苦難已經完全壓垮了他的脊梁。
但康熙知道,胤礽知道,這隻是錯覺。
眼前的病弱老頭直到死亡前的一刻,仍舊在著書立作,教書育人。
胤礽更知道,後世在清朝能排得上號的漢人名臣,幾乎都研讀過他的著作,接受過他的思想熏陶。
他一生未為清朝出仕,但他的徒子徒孫撐起了整個大清文人僅剩的脊梁,直到大清覆滅。
他深恨清朝,清朝的長治久安卻有他不可磨滅的功勞。
清初其他啟蒙思想家,都不像顧炎武一樣行事“矛盾”。他與所有人都截然不同。
顧炎武仰起頭,眼淚橫著眼尾的皺紋,沒有落下。
他無聲哭泣,康熙一手護著孩子,一隻手在身前攥緊,眼眶也有些紅。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即使是皇帝,也有被某人某事感動的時候。
胤礽牽著康熙的衣角,心裡難受極了。
他有些後悔,自己是不是不該來見顧炎武。
可他想來見顧炎武。
見這封建末期時代唯一一個一隻腳踏足了半聖的大儒,一個真正繼承了孔孟之道的大儒。
一個讓清朝帝王深深感到挫敗,卻在《清史稿》中為其單獨列傳的大儒。
顧炎武,人的名,樹的影。
“我和阿瑪……我和父親不會強逼顧先生出仕,隻希望顧先生的著作能第一時間給我和父親一份。無論什麼著作。”胤礽從康熙身後探出雞冠頭小腦袋。
顧炎武沒有擦眼淚。
他的眼淚很快就乾了,就像是沒有流過淚一樣。
顧炎武看到胤礽探出的雞冠頭小腦袋後,臉上終於重新浮現笑容。
他對胤礽招招手。
胤礽鬆開康熙的衣角,從康熙護著他的手臂下鑽了出去,撲到顧炎武的膝蓋前,像接受祖父教導的孩童一樣仰頭看著顧炎武。
康熙沒攔住胤礽,攥緊拳頭深深歎了一口氣。
“好。”顧炎武揉了揉胤礽的雞冠頭,“都給你。”
胤礽認真道:“還有啊,顧先生的外甥是個貪官,你知道嗎?”胤礽以為顧炎武的外甥蒙蔽了顧炎武。
顧炎武笑道:“知道。這個官場就是如此,不貪不能合群。你父親沒教過你?”
胤礽像小豬一樣哼哼。先生居然知道!
康熙握緊拳頭,放嘴邊乾咳一聲:“吏治……吏治朕會想辦法。”
顧炎武諷刺道:“你管得住那群滿洲人嗎?他們骨子裡還帶著從關外帶來的野蠻,根本沒想過成為這片土地真正的官員。”
胤礽“呀”了一聲,道:“顧先生和我說的話一模一樣!我和父親說過!父親還揍我!”
顧炎武趕緊護住胤礽,瞪了康熙一眼。
康熙:“……”顧先生您睜大眼睛看看,你麵前的也是個滿洲小孩,也是滿洲人!彆把我當壞人,把他當好人!我是他爹!要壞壞一窩!
顧炎武輕輕拍了拍胤礽的腦袋,就像是撣掉胤礽頭上的灰塵:“預言地震的是不是你?”
康熙震驚:“顧先生怎麼知道!”
顧炎武道:“要得到什麼,就要付出什麼。他重病,你沒病。”
康熙:“……”真是簡單粗暴的判斷。
顧炎武注視著胤礽。
他在猜測出胤礽的存在之後,幾欲嘔血,心神大慟。
儒信天人合一。正統王朝立世,自開國皇帝之後,總會有一兩代仿若有神人相助的帝王出現。這是上天承認這個王朝的證明。
有這樣的帝王出現的王朝,大多會延續至少百年。
清朝居然也是嗎!
上天已經承認了暴清嗎!
顧炎武很想對天嘶吼,悠悠蒼天何其不公。
可他理智上明白,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天地沒有感情,萬物都和祭祀用的草狗一樣,天地不會特彆對待任何人任何事,隻是按照一定規律行事。
縱觀曆史改朝換代,屠城屠百姓稱王稱帝者不知多少。上天不會為這些事懲罰帝王和王朝,隻有黎民百姓在哀嚎。
神靈和天地都不會庇佑百姓,能庇佑百姓的隻有人自己。所以他不能倒下,不能隱居,他必須為黎民蒼生留下些什麼。
大明氣數已儘,大清氣數正是旺盛時。他無法逆天改命,隻能孤身入局,影響這個殘暴的王朝。
顧炎武自進京之後就看到了這件事。
地震之後,顧炎武完全失去了那僅剩不多的反清複明的希望。
他看著眼前被神靈鐘愛的孩子。若他能成為皇帝,或許百姓會過得很好。
就算是昆山、就算是揚州、就算是嘉定,也一定會恢複繁華。
顧炎武突然想起,那些地方其實已經慢慢恢複繁華了。
許多人都已經忘記大明了。他們已經認可自己是大清的人了。
何其可悲,何其可悲。
遺民猶有一人存,遺民隻有一人存啊。
顧炎武重新把胤礽抱到膝上,和胤礽說起自己的一些思想和見解。
被無視的康熙摸了摸鼻子,拖了把椅子坐在顧炎武身旁,讓趙昌問店家拿來了筆墨紙硯,一邊偷聽一邊做筆記。
顧炎武說的話很通俗直白,力圖讓孩子也能聽懂。
胤礽不但能聽懂,還能提問和說出自己的見解。
他們一老一了很久,說得口乾舌燥,說到戲終人散,華燈初上。
顧炎武一生的心血不可能在幾個時辰說完,但他隻會與胤礽說這幾個時辰。
這幾個時辰,他為黎民蒼生,暫時為太子師、為帝王師。
走出這扇門,他又是大明遺民顧炎武,是那個和清朝有血海深仇的孤獨老頭。
顧炎武在《日知錄》中道,“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
他大半輩子都在為了“保國”而奔走,現在他的所作所為,則是為了“保天下”。
他進入京城,與文臣結交,讓子孫門生出仕,便是試圖把大清這個“仁義充塞而至於率獸食人”的王朝影響成一個人能活下去的王朝。
為了“保天下”,他背棄了自己的本心,背棄了血海深仇。
顧炎武嗓子啞了。
他沒有喝康熙親自遞過來的水,隻用口水勉強潤了潤嗓子和喉嚨,繼續教導胤礽。
他最後說的是許多儒生不擅長、甚至鄙夷的治財學問。
顧炎武善於治財。
他家財被豪強占儘,被其追殺滿地逃竄,他還被關進監獄裡,出來時身無長物。可他每到一處,便自墾田地,置房置產,離開時便將這些資產交給門人,棄掉財產。等到了下一處,繼續賺錢置產。
像他這種經曆的人,幾乎全都貧困潦倒,他卻幾乎沒有生活困頓的時候。
顧炎武在京城當官的外甥徐乾學等人為疏通朝中關節,向顧炎武借了數千白銀,顧炎武都懶得去討要,可見他多有錢。
顧炎武若能出仕,康熙把戶部給顧炎武,顧炎武估計能讓國庫的銀子翻一倍。
可惜,可惜,顧炎武不可能出仕,永遠都不可能出仕。
康熙遺憾,更加厭惡多爾袞和多鐸。
敢情坐皇帝位置的不是你們,你們就可以亂來了嗎?我的千古一帝汗阿瑪的話,你們都當耳邊風!
康熙想了想自家汗阿瑪那時候的歲數,臉有點黑。
好吧,不當耳邊風才不可能。就跟鼇拜能聽我的話似的。
顧炎武勉強熬了熬,終於把自己想說的大致說完了。
隻是大致,隻是梗概。剩下的,胤礽可以看書自己學。
顧炎武不會敝帚自珍。他的著作本就會公開給所有人看,皇帝和太子想看自然也能看。
康熙再次奉茶,顧炎武再次拒絕了康熙的茶。
他把胤礽還給了康熙,然後搖搖晃晃,深一腳淺一腳走出門。
康熙吩咐人偷偷跟著顧炎武,保護顧炎武安全回家。
胤礽抱著康熙的脖子,父子倆沉默地回宮。
晚上,康熙沒有去後宮。
他抱著兒子,長籲短歎。
這個大清,還能有第二個顧炎武嗎?很難了吧。
胤礽蹭了蹭康熙:“阿瑪,你努力,你可以成為第二個顧炎武!”
康熙:“???”
他捏了捏兒子的臉:“是你好好努力!”
胤礽翻身,背對著康熙:“我不要。我還小。阿瑪,你聽過一句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