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夢。霍準當然知道這是夢,他深層意識的反射。他很熟悉這個夢,沒有遇到沈畔之前,每個晚上他都會做這個夢。如今他都能將夢裡接下來的發展倒背如流。
“好久不見。”他放柔了語氣,走到坐在石碑上的小女孩麵前。她五官典雅,擁有飽滿的嘴唇,豐盈的眼瞼,還有扇形的濃密睫毛。這是個美人胚子。
當然,最關鍵的是,她也擁有一雙翠綠的眼睛。與霍準不同的是,小女孩的綠眼睛十分清澈,靈動,折射著屬於真正的陽光的明媚,不含一絲陰冷。
她嘻嘻笑道:“你現在都長得這麼高啦。”小女孩伸出手臂比劃了一下他們兩人的高度:“這麼——高。我都坐在最高的墓碑上了,還是沒有你高。”
霍準輕聲說:“可惜你死的時候沒得到最高的墓碑。”
小女孩——霍亞皺起眉:“我不喜歡你提這個,哥哥。每見一麵你都要強調我已經死翹翹啦,這不適合展開一段愉悅的談話。”
霍準沒什麼反應:“好的,我們重新開始。”
“嗯,咳咳——好久不見,你來看我啦,哥哥。”
“好久不見,我來看你了。”
“最近過得怎麼樣?”
“挺好的。你呢。”
“還不錯。就是地裡有很多蟲子,我剩下的骨頭大概也被啃得差不多了。”
“我給你縫的線呢?”
“很牢固,放心吧,多虧它我才能保持完整。”
“收到花了嗎?”
“嗯,每天都有一束。你今年送的是野百合嗎?”
“是的。常風又送你紅玫瑰了?”
“是呀是呀,那個變態。”霍亞皺皺鼻子,“到現在還喜歡一個九歲小女孩,真討厭。玫瑰可貴了,你下次和他說一聲,有這個錢不如直接燒給我。”
霍準點點頭:“我會轉告他的。”
霍亞又換了個話題:“所以,今天是你生日?”
“嗯。”霍準心想,要來了。
“你今年28歲了。很好的完成與我的承諾呢。”霍亞快樂的發出笑聲,稚嫩的小臉仿佛沐浴在陽光下,而不是這灰暗的墓地,“所以,你是時候去死了吧?”
“哥哥。你打算什麼時候去死?”
霍準的表情沒有波動。
“我改主意了。”他說,“我不打算去死。”
聞言,霍亞仿佛吃了一驚:“這可真稀奇。你以前都會說‘我忍不住渴望著死亡’,而不是這麼直接了斷的……嗯,拒絕我。”
“我改主意了。”霍準一頓,不由得放輕了聲音,“霍亞,我遇見了一個人。我結婚了。我覺得,我的死亡也許會讓她變得很糟糕。我沒辦法……”丟下她一個人。
坐在墓碑上的小女孩歪頭打量他好一會兒。
“……這樣啊。”她拍拍自己的臉,笑容沒有一絲陰霾,“這次,是我被你拋棄了呢。”
“我不是——”
“這很好,哥哥。”霍亞打斷他,“她好看嗎?”
“很好看。”
“對你好嗎?”
“對我很好。”
霍亞點點頭:“那就沒問題啦。怪不得你三年都沒再來看我呢。”
“事實上,霍亞。”霍準說,這有點難以啟齒,但他向來是果斷的人,“今天我是來向你告彆的。”
他冷靜的告訴自己死去的小妹妹:“我以後,不想再做這個夢了。”
霍亞不踢腿了。她也停止發笑。
“這是你的潛意識,哥哥。”小女孩冷漠的說,口氣與成年的霍準有異曲同工之妙——這本來就是霍準的潛意識,“你沒辦法控製你的潛意識。你沒辦法逃脫這裡。就算你認為你走出去了——也是不可能的。”
“你必須一輩子都困在這個墓地裡。”她用唱歌的語氣說,“因為你活該!”
霍準回答:“不,我認為我可以做到。你知道的,霍亞,我很特殊。”
“我不知道呀。”霍亞揚起胳膊,輕巧的跳下墓碑,“關於你的事,關於我的事,關於我們的事——這些不都是你在我死之後才調查出來的嗎?”
就算相同的夢境看了一百遍一千遍,相同的對話發生了一千遍一萬遍——霍準還是伸出手試圖接住她。但這是徒勞。
霍亞開始下落。墓地,墓碑,所有所有灰色的一切都轉為濃鬱的黑暗,唯獨剩下霍亞腳上那雙閃光的紅色小皮鞋——霍準沉默的保持著伸手的姿勢,看著霍亞越落越深,越落越深,或者他自己也隨著霍亞一起降落——直到最下方出現了一口雪白的大理石棺材。
霍亞低頭看到了棺材,然後她開始極大幅度的揮舞手臂,臉上的表情漸漸扭曲:“抓住我!抓住我!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回去!”
霍準絕望的試圖抓住她,但之前每一次他都沒能抓住。這一次也一定——
他切實抓住了?
霍準愣愣的看著自己手中的小胳膊。被抓住的霍亞重新變成了那個笑嘻嘻的小妹妹,她伸手摸摸兄長的臉。
“你這次抓住我啦。”她說,“謝謝你。”
難道,這是個美夢嗎?
霍準少見的茫然表情似乎逗笑了霍亞,她指指他們下方的棺材:“不騙你了,其實是因為那口棺材合上了,我回不去而已。”
等等。
意識到什麼,霍準竟然開始發抖——無論是語氣,眼神,亦或抓住霍亞的手都開始驚恐至極的發抖:“你在這裡,霍亞。”
“那棺材裡的人是誰?”
嗒。
一顆血珠,滴落在霍準的手背上。他緩緩抬頭,看見霍亞那兩隻明媚的眼睛消失不見,隻餘下兩個黑漆漆的空洞,以及眼眶裡淌出的鮮血——
“是誰呀?哥哥?”她尖利的大笑,“是誰呀?是你最重要的人呀!是你——”
霍準儘最大努力保持冷靜,他現在卻連看一眼下方棺材的勇氣都沒有:“閉嘴!這隻是個夢!她不會的,不,沈畔不可能——”
“誰·知·道·呢?”
白皙的皮膚開始慢慢腐朽,從指尖開始,霍亞的身上出現了刀痕,鞭痕,煙頭的燙痕,淤青,齒痕,被線縫補過的缺口,暴露在灰色血肉外的骨頭——這場景霍準無法遺忘,即便已經過了十九年——
臨死前的霍亞大聲的嘲笑他:“哥哥,你不是最擅長把自己最重要的人送進該死的棺材嗎?”
“現在我死啦,下一個是誰?是誰?是誰?”千百個女童的嬉笑聲重疊在一起,“是你愛的人呀!是你最重要的人!是你成為人類的理由!”
“既然這樣,為什麼你不能孤獨的,一個人去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