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第六十六次發現裂痕下的深淵
沈畔離開了。獨留趙芝於在咖啡店裡坐到打烊, 然後神思恍惚的晃到店外。
回憶總讓人傷感,尤其是她這個年齡的人。雖然自稱“知道故事的結尾”, 但趙局長其實自己也不知道霍準那天晚上經曆了什麼。她隻知道分離時他還是黑眼睛的小鬼,再見麵時就是綠眼睛的惡魔了。
當時新生的惡魔對她提出了那個“一滿28歲就殺死我”的交易, 而趙芝於答應了。她是個警察, 而那時的惡魔無疑是崩壞的,遲早會對整個世界發起報複的——
那時的霍準, 真的看不出任何對生命的渴望。趙芝於從他身上隻感受到了絕望。
深淵般的絕望。
【多年前, 禁外國會】
“喂!喂!喂!——你要去哪!”
20歲的趙芝於追在小男孩身後, 氣喘籲籲地大喊:“你現在能去哪兒?”
“我不知道。”霍準回頭,漆黑如墨的眼睛閃動著鬼火般的仇恨, “但接下來的事與你無關。”
“該死的——你給我停下!等等!”趙芝於吼道, “就算你所查出來的是真的又怎麼樣!所謂的刑訊製度是真的怎麼樣!你的妹妹她是被惡意安排了一對那樣的養父養母——”
霍準冷冷的說:“閉嘴。”
未來的首都警察局局長怒極反笑:“閉個屁!”
“霍準,我不管你是什麼東西,背負著怎樣的命運——你他媽今年隻是個九歲的小鬼!去讀書, 去掙錢, 好好生活, 離開這個鬼地方,等到你成年的時候再——”
“你還不明白嗎?”霍準打斷了她,一字一字就像和著血滾出來的, “我不相信。”
“我的妹妹霍亞,死於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她有一對很棒的養父母, 他們闊綽而富有教養, 很疼愛她, 會帶她去遊樂園玩,買新裙子,吃我從未見過的美味食物,還會供她上學。這一切的破滅隻是因為一場疾病而已,霍亞的父母很愛她,他們出錢辦了葬禮,還置辦了一份小小的棺材,以及墓碑。”
趙芝於張張嘴。這段敘述太美好了,美好到她被裡麵悲傷絕望的情緒堵得嗓子發燙。
“昨天我參加了葬禮。雖然我找不到她了,但是一切都很好。女士穿著絲綢做的黑裙子,男士戴著高禮帽,還有一個叫常風的小男孩拉小提琴,臨走時在她墓前放了一支紙折的玫瑰花。我知道她會喜歡這樣體麵的葬禮。”
“我本不想責怪任何人。我隻怪我自己。”
霍準張開雙手,漠然的注視著上麵的血痕與傷口。趙芝於發現那其中有指甲掐出來的,牙齒咬出來的,瓷片所割破的,割破之後在愈合之前又生生用手指摳開的。
她閉閉眼睛,轉過頭。
“可是她的養父非要來與我說話。”霍準眼神空洞,“他穿著體麵的西裝,打著溫莎結,所有人都會說這是個紳士。紳士摸摸我的臉,露出屬於下等妓院裡嫖客的神情。他說:‘真是雙胞胎啊,和我們亞亞一樣漂亮。’”
“就像戰場上的野狗嗅到腐肉,我立刻就嗅到人類腐爛的氣味。我是個天賦異稟的墮落者,我太熟悉肮臟與扭曲。而旁邊的女人戴著黑紗帽,但我看清了她眼下屬於宿醉的青瘀。”
“我有一個猜想。”
霍準收回那雙叫囂著他心中痛苦的手,表情平靜:“所以我今天出現在這裡。我欺騙了一個警察,闖進了警局,翻遍了檔案室裡所有的文件,侵犯了無數法規。”
“我隻想證明我的猜想是錯的。”他說,“我希望這是錯的。因為如果這是對的……”
“我不相信。”
“我不要相信。”
霍準綁架她時是黃昏,現在已經接近午夜。趙芝於沒試著再去找他,她也沒想將霍準的所作所為告訴清醒過來的同事們——霍準的麻醉藥下在啤酒裡,早在趙芝於被驅逐出局之前他就假借送外賣的身份將啤酒運了進來。也許在禁外國會童工不足為奇,但是無論什麼時候,在值的警員都不應該喝酒。他們中招是咎由自取——整個警局都中招,這隻能讓趙芝於苦笑。
退一萬步,有人會相信她嗎?一個九歲大的孤兒非法闖入警局,還綁架了她?
趙芝於有點想抽煙。
她不想承認,其實內心深處,她不想斷送那個孩子的前程。他遭受的是他不該遭受的,他選擇的亦是他不該選擇的。
就這樣吧。當作什麼都沒發生。
趙芝於從口袋裡掏出煙盒,慢慢向所租住的公寓走去。她在路邊的小攤買了一次性打火機,用手籠著香煙,“劈啪”按出微弱的火苗。
沒點著。
“劈啪。”
沒點著。
“劈啪。”
趙芝於緊皺眉毛,還想再試,又聽見“啪嗒”。一顆冰涼落在她的手背上。
啊,是雨啊。夏季的雨呢。
雨勢愈來愈大,打濕了泥土,打濕了輕盈的樹影,也打濕了墓地裡男孩瘦弱的肩膀。
遠處躲在屋簷下的流浪兒常風眯起眼睛,出於某種說不明道不明的情愫,他今晚本想守在這裡替霍亞守靈。這讓他第一時間就發現了墓碑前黑黢黢的影子。
“嘿,滾開!這裡沒吃的!”他握緊了手中簡陋的彈弓,冒著雨跑向墓碑。常風以為是野貓之類的東西。
“彆妨礙我。”
那個影子說話了,常風嚇了一跳,他跑近了才發現這是個男孩。
“你才是,哪裡來的小叫花子”——常風剛要脫口而出,又將話咽回了嗓子。他已經站在男孩旁邊了,能清楚看到對方的臉。
這個人常風認識,他是霍亞的同胞哥哥霍準——雖然以前他們倆打過幾次架(而且常風即使拿著彈弓還輸的很慘),但霍亞被領養後,霍準有時會專門找到常風睡覺的橋洞,帶一杯泡麵給他吃,用一種“如果不是我妹妹拜托我彆讓你餓死,鬼才想管你”的眼神繼續鄙視常風。
前幾天霍亞因病去世的消息傳來,霍準帶了滿滿一碗煮好的泡麵來找他,麵裡還加了雞蛋和火腿腸。他們兩個在舊橋洞下坐了一天,一句話沒說,常風一邊吃一邊哽咽,霍準默默的打磨一枚有點鈍的小瓷片。
常風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在葬禮上,霍準沉默合十的雙手上全是傷痕。他想他可能知道那把磨尖的小瓷片用在哪兒了。
常風倒是沒覺得害怕,他想,自己應該也不太正常吧。
常風估計霍準身上最後那點零錢都用來買那份超量的方便麵了,所以當時的霍準兩手空空的站在墓前——他沒拿花。常風將自己連夜折好的紙玫瑰遞給霍準,後者搖搖頭,示意他應該親手放在墓前。
“我會送百合給她。”他說,“等我以後買得起百合的時候。那時候你也要送真的玫瑰,不然我揍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