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王城的文明中暗藏著森嚴腐朽的階級,至少表麵上井然有序,光鮮亮麗。那麼眼下入目所及的貧民窟就像是原始社會,仍舊處於簡單粗暴的弱肉強食階段。
一整條完整的食物鏈上,食草動物能被無數種捕食者視為盤中餐,趴在同一隻獵物的背上填飽肚子。
獅群蟄伏奔襲咬斷角馬的脖子,鬣狗搶奪獅群吃剩的殘羹,禿鷲清掃骨架上的碎肉。
在貧民窟裡,最弱小的食草動物是老人、病人,但對於這些人來說,可能都沒有機會迎來明天,因此不是“捕食者”選中的搶奪剝削對象。
年齡正值青壯年的人永遠是站在食物鏈頂端的,哪怕無法吃飽穿暖,他們也比老人挺拔有力,比少年人高大結實。而他們看中的“角馬”,就是生命力最頑強,同時又好控製的對象。
柏林在被十來個小孩兒團團圍住的時候,就意識到了這一點。
他注意到小孩兒們時不時往某個方向瞥,而不遠處沒有靠近的陰影裡,一個青年的輪廓隱藏在黑暗裡,正如同暗處的蛇窺伺著。
塞西爾對此沒什麼特彆的反應,大氅下傳來刻意壓低的嗓音:“讓開。”
小孩兒手裡都拿著一塊碎瓦片,有棱有角,不但沒有往後退,反而握著瓦片在半空中揮舞了兩下。
柏林感覺這些小孩兒看上去頂多才七八歲,考慮到營養不良發育遲緩,也頂多就是十一二歲。
這種割裂與違和感太過強烈,尤其是在為首的小孩兒用著惡狠狠的語氣啞聲威脅時達到了頂峰:“不想吃苦頭的話,把所有東西都留下!”
塞西爾跟他身上包裹著的黑袍足夠低調,在王城人流湧動的市集上沒有引起任何注意,但在踏入這片貧民窟之後,他們就變得像夜空裡唯一的光源一樣突兀而顯眼。
從柏林見到的第一個人,到這一路上深入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能一眼辨彆他們是生麵孔——這樣完整的大氅在凜冬裡是救命的稻草,不可能如此乾淨整潔的保存完好。
之所以直到現在才有人來搶,是因為他們在觀察判斷是否是能輕易招惹的對象。
柏林萬萬沒想到,最終來試探的會是小孩兒。
從各個方向步步逼近的小孩子們渾身臟兮兮的,看不出本來顏色的頭發打成了綹,襯得眼仁白的嚇人,讓人聯想到野外夜裡瞳孔幽幽的狼。
從未經曆過這種狀況的柏林不知道怎麼應對才是正確的,他看向塞西爾,想知道他會選擇怎麼做。
柏林在這些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塞西爾口中曾描述過的童年。這麼多年過去了,這裡依然沒有絲毫的變化,哪怕再過上二十年,柏林懷疑這裡還是會這樣維持現狀。
改變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達成的,柏林大概能猜到塞西爾想要有朝一日推翻那道高高的城牆,但他要怎麼改變這裡?
小孩兒眼含警惕地牢牢盯著塞西爾和柏林的動作,在他們沒有表現出明顯的危險性後,目光緩緩落在塞西爾腰間鼓鼓囊囊的袋子上。
“這是什麼?”
令柏林意外的是,塞西爾解下了布袋子,在手心裡顛了顛。
“這是一袋種子。”他說。
柏林一怔。
今天來這裡是塞西爾早早計劃的,並非一時興起,這一點柏林很清楚。隻是柏林這一路儘管沒問,但一直以為塞西爾是沒有放下過去的心結,想來看看那個為了一塊金子出賣他的“朋友”,現在過著什麼樣的日子。
先前去找塞西爾的時候,柏林經常看到他侍弄花草。
那時柏林以為這是塞西爾的興趣,直到現在,他突然隱約想起,某一天塞西爾在聽他講農耕時代時,若有所思的眼神。
“食物也是這樣種出
來的嗎?”塞西爾問他。
接觸不到外界,沒有人教塞西爾知識,他所有的“常識”都來源於觀察和猜測。
柏林笑了:“對呀,番茄,蘋果,地瓜,玉米……所有的一切,都是從一顆種子延伸出來的。是不是很神奇?”
生根發芽。
種下去,等到來年,就會有更多新的種子出現。
源源不斷,生生不息。
那次以後,柏林就發現塞西爾有了新的興趣,他除了花草,專門開辟出了一小片空地,用來種蔬果。
像種子這樣沒有威脅的東西,神殿的人沒有深究塞西爾為什麼對這個感興趣,像準時供應三餐一樣,很輕易地就給了。
貧民窟的人很顯然是沒聽過“種子”的存在的。
王城裡的人有意讓他們自生自滅,像野獸一樣互相廝殺,是不會讓他們接觸到種植技術的。
一旦讓他們掌握了憑勞動就不再挨餓的方法,誰還會輕易爭鬥,王城又怎麼會安枕?
小孩兒一臉懵懂的聽著塞西爾簡潔乾脆的講了播種方法,起初不明白他為什麼平白無故扯這些,後來茫然地睜大眼睛:“你說這袋子裡的東西,埋到土裡,每天澆水,明年能長出很多很多的食物?”
塞西爾:“對。”
小孩兒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沉默了片刻後,發出一陣哄笑。
為首的人粗聲粗氣地揮舞著碎瓦片:“耍我很好玩嗎?呸,彆耍心機,把身上的東西全都交出來,否則彆想走!”
小孩兒並不相信,把塞西爾的話當成了笑話,柏林正在想塞西爾要怎麼證明時,下一秒塞西爾握住柏林的衣擺,將披巾掀起了一角。
在整座王城中象征著至高無上的白色衣角,在陽光下白的晃眼。
“神、神……你們是神殿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