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太太思量著,總是睡覺,應該心情不錯。
可總是睡覺,也不全都是好夢。褚韶華會夢到第一次懷孕時的事,會夢到她的第一個孩子,那個叫萱的女兒。夢中她離開陳家時,陳太太對她說“韶華,如果你想,可以去看看萱兒”,她麵無表情的說“不必”。然後,她坐著騾車離開,坑坑窪窪的鄉間土路兩畔是即將成熟的玉米田,一塊又一塊,連綿不斷。她總是能聽到身後有個小小的聲音在喊“媽媽,媽媽”。
這記憶一遍又一遍的在她的夢中回溯。
她看到舊時的自己坐在騾車上筆直著脊背離開的背影,她離開了家鄉,也離開了自己的骨肉。
在夢的虛空之中,她仿佛被一種無形之力禁錮在地,胸膛被空刃剖開,心肝被無形之手拿走。她看著空蕩蕩的胸膛,站了起來。
前方並不是繁花盛景,她想回頭。回身後望時,卻看到自己的家鄉與親人,他們在那片貧瘠的土地上捧著她還在跳動的的心與肝向她微笑,仿佛在說,回頭,我們就還給你。
她隻覺作嘔。
她轉過身,裹好傷,如同那個舊時的坐在騾車中的自己,永遠離開。
褚韶華有著鋼鐵般的意誌力,她在夢裡一遍又一遍的對自己說,過去的事,不必再想,不必再提!
她現在過的很好,不需要那些舊回憶!
現在,她已經有新的家庭,她的胸膛會長出新的心肝,被人扒開的舊傷終會痊愈。隻要時間夠久,我會忘記那些傷痛與過去,我的眼睛,永遠隻會向前,向前。
我不會一遍又一遍重溫過去的傷痛,我也不願再見到過去的人,如果你們出現,那很好,你們隻能客死他鄉。如果你們不再出現,我當生命中從沒有過你們。
那些過去讓人貪戀的溫柔與溫情,愛與被愛,那些想起來就美好的讓人心裡發疼的時光。我已經不想再回味這些,甜蜜的回憶隻能讓我更加疼痛。
對我好的人,對我壞的人,愛我的人,與我愛過的人,我都不會再回憶。
你們對我一心一意,你們愛我依戀我,就這樣把你們忘記,我是個無情的人吧?
對,我就是這樣的人。
她也會夢到蘇州河裡浸泡著的血緣親人,夢到死在王局長侄子車輪下的宋舅媽,那車飛速而來,宋舅媽站在道路中間,急忙撲向她,宋舅媽要躲開那輛車。她沒有片刻猶豫,在宋舅媽撲到她身上時,伸手在宋舅媽的腰上狠狠一推,宋舅媽踉蹌的向路中央跌過去,她做出一個要抓住她的焦急神色與動作,實際上那隻是偽裝。宋舅媽整個人被狂飆而來的汽車撞飛出去,骨頭碎裂的聲音,人群大呼的聲音,還有宋舅媽被遠遠撞出去重重落地的聲音,鮮血從她的身體裡迅速的流溢出來,染紅石灰地麵……那雙死不瞑目的雙眼在死死的盯著她。
快意!
褚韶華夢中都覺快意!
當這些人伸著被河水泡的腫脹發白的手臂,從冰涼的河水爬上岸,初春冰冷的水在河岸流下濃重的水漬,他們在夾竹桃畔抬起濕漉漉的頭,眼睛裡隻有白色的眼白,緩慢堅定的挪動四肢,向她爬來,抓上她的腳,攀上她的腿,要拉她下河。宋舅媽斷裂的身軀從石灰地麵嘎吱嘎吱的站了起來,頭是歪著的,被撞斷了,怎麼都抬不起來,隻有繼續歪垂在肩頭,那雙眼睛是垂死的顏色,像洇入地上的暗紅的血。
褚韶華胸中萬千殺意噴薄而出,幻化為手中一柄深色長刀,她用儘全身力氣將刀揚起,刀鋒在血色的月亮下閃過鋒銳的殺意,落下時帶著疾速的殘影,一刀斬下,亡魂慘叫,哀嚎,掙紮,痛哭,哀求。
褚韶華不為所動。
血色的月光中,她冰冷的側臉如同殺神在世,再一刀斬下,亡魂破碎,煙消雲散。
濃重的黑暗像被一隻光明的手堅定的拉開一線帷幕,光透了進來,黑暗如潮水般退去,四周的荒涼轉眼便鮮花滿坡,果實垂枝。褚韶華站在明亮溫暖的光線中,她伸出手,堅定的從樹上摘了一顆最大最飽滿的果實。
這是我應得的。
褚韶華在夢裡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