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下過雨,霧蒙蒙的一片,長草中隱約可見的肥胖野兔,聳動著鼻子嚼草,忽而警覺地一頓。
風聲一動,反身撒腿便跑。顛顛倒倒,呼呼喘喘,幾乎在空中騰躍起來,早有個赤紅的影子“嗖”地飛了過來,將其撲倒在地。
紅白兩色抱成一團打了幾個滾。兔子的後腿抽搐掙紮著,一會兒便不動了。
狐狸火紅的大尾巴卻揚起來,叼著斷了脖子的野兔,輕快地小跑回洞窟,在鋪展在地的白色裙擺上肆意撒歡打滾,啃食野兔。
狐狸的眼睛眯著,聲音嬌嬌嬈嬈,哼哼唧唧,仿佛小兒撒嬌。
那人首蛇身的蒼白女人,正端端地盤在一樽大石塊上打坐,先睜開一邊眼睛,又睜開另一邊眼睛,猛地俯下身來,尖尖手指往那仰躺露出來的毛茸茸的肚皮上一戳,狐狸“嗷”了一聲,化作妖媚女子滾到了一邊。
這妖媚女子無辜抬頭,男人看了魂都要被勾走,偏她櫻桃小口上覆滿黑血,生嚼著血肉。
真是茹毛飲血。
白素微微斂眉,裙下蛇尾一卷,就把蘇奈手上的動物屍首卷走。丟在一邊:“你呀你,好容易修得了人身,卻沒有修出禮節來,吃也沒有個吃相。”
蘇奈不敢頂嘴,隻得仰躺在姊姊腳邊,悶悶不樂地打了幾個滾。
白素卻不理她,隻自己端坐修行。
蘇奈躺在地上看大姊姊,逆光勾勒出蛇女蒼白赤.裸的肩和臂的線條。眼睛裡雖然是一對豎瞳,神色卻平靜和善,一點也看不出凶相,端莊而坐,儼然已是有了高深修為;
再用這條白裙子蓋住蛇尾,可以去寺廟裡做冒牌的神女,完全想不出早年也曾是個犯了大惡的凶獸。
“姊姊,這時節,人越來越少,一時半刻又找不到男人,真要活生生憋死我了。”
白素這才低首看她一眼:“既然尋不到男子,想來是上天教你改修正道。上次跟你說修正道的事——”
蘇奈耳朵一動,騰地一下便沒影了,“外麵有雞,叫我抓來。”
白素搖頭微笑,從打坐石上遊下來,往洞穴深處蜿蜒遊去。
裡麵這處,中間有個淺水潭,山洞頂上石頭尖上,還在往下滴水。滴答,滴答,漣漪圈圈地湧開。又濕又冷又靜,又不得見光,黑黝黝的一片,卻是蛇妖的好居所。
天一涼,白素身子骨時常犯懶,便一圈一圈盤在水邊,打個哈欠,舒適地睡在了暗處。
山裡卻是另一番熱鬨景象。山中鳥雀嘰嘰喳喳的聒噪,又“嘩啦”一下瘋逃,弓箭似的紅影追在後麵,不一會兒鳥群驚恐地拐個彎,紅影緊追其後……
蘇奈呼哧呼哧地坐在草地上,又啃了幾隻小動物,嘩啦嘩啦把自己的毛抖乾,看著山巒上掛著一輪橘黃色的太陽。
臭貓不在,野雞也不曾回來,沒人陪她玩耍。大姊姊畢竟是混過正道的,舉止都和山野小妖大有不同,就連采補都是將那嚇昏的行人吸一口就放回去,時常還勸蘇奈修行正道……唉,一個人在山野中,實在有些無聊。
剛想到這,便聽到一聲喚。
“臭狐狸,我回來了!”山貓苗姍姍娉娉婷婷地從山道上走來,身上行頭都換了一遍。
走近了看,她神態饜足,利齒都未收回,眼裡湧動興奮的血氣,可見劫殺成功。
蘇奈好奇地勾著她身上碎花的真絲半臂,苗姍姍炫耀地轉了一圈:“這次是個婦人,帶個少年,正躲在大榕樹下打盹兒。我從樹上猛躍下去,拿爪隻一剜,婦人滿臉是血,嚇得一直叫喚,就這,還想推搡她兒子跑,哪快得過我……”
蘇奈猛然打斷她繪聲繪色的描述:“等一下!”
幽幽道:“你見到了,男、人?”
苗姍姍一怔,化形轉身便溜,低下貓頭,閃過了身後襲來的一爪子,訕笑道:“不是我不夠仗義!蹲了好幾日,好容易才碰見兩個人,一時激動,直接撲將下去,見了血,方才想到,‘啊呀,我的好姐妹奈奈還不曾吃食’,可是怎麼辦,人已吃到一半,若是我叫你一趟,讓這兩人趁機跑了怎麼辦?吃到自己肚裡才穩當。”
一狐一貓在草叢裡撕咬追趕,累得氣喘籲籲,雙雙滾到個天坑裡,摔得七葷八素,方才化成人形。
此處原本是片花田,現在燒得土地龜裂,寸草不生,變成個大天坑。
蘇奈吃進一嘴的糊味,看著湛藍的天,抱怨道:“那鳥精飛天時動一動爪子,就把咱們這裡轟了這麼幾個大坑,這麼厲害,她那幾個姊妹,怎麼光在天上搖旗呐喊,不下來救一救她?將那鄭大早點劈成灰不就完了麼,反正他一顆心都臭了,活著也沒有什麼意思。”
山貓不屑地舔著爪子:“人家神仙渡劫之事,豈是我們這等山野小妖可以揣測的?那什麼寶珠回天上去,成了更厲害的鳥精,說不定她那幾個姐妹正拍手叫好呢。”
“再說了……”山貓把玩著手邊的人間玩物:“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那幾個鳥精喝口茶的功夫,寶珠的孩子都差點給人家生出來了——你看。”
蘇奈叫她吸引過去。苗姍姍身上都是從那受害者身上扒下來的戰利品,婦人的真絲半臂下麵,套的是少年的外袍,總之亂穿一通,像是披掛了層疊的床單,袍子裡的內兜裡,硌住了她的是一把粉粉的簪花,再一掏,又是一把。
山貓自然不會悲傷於這可憐的少年身上還有給心上人買的首飾,隻是拿了花新奇地戴在頭上,在水潭裡照著看,末了,小心地挑出兩朵分給蘇奈,其餘的,全攏進自己懷裡。
見蘇奈還伸著手,打了一下她手心:“乾嘛。”
蘇奈道:“當然是給大姊姊和二姊姊分一些。”
山貓略有些不情願道:“你什麼時候見過大姊姊戴花?給她,她也不會用的。至於二姊姊——二姊姊這個月還沒有回來過?”
“沒有。她的老丈夫不是娶了個新小妾麼?這個人很是厲害,”蘇奈道,“我活了這麼多年,二姊姊從來都是獨寵,都沒見到她輸給過哪個人類……”
苗姍姍聽得無精打采:“都當了那麼多年的小妾,還是當不夠啊。”
扳著手指頭數起來,“死了的那個老王爺的錦側妃,前朝老皇帝的錦才人,前前朝的錦美人,前前前朝的錦貴妃……”
蘇奈拽著花瓣,從山貓爪子裡硬生生又扯出來一朵花,“二姊姊就喜歡在人間當小妾。二姊姊說,當小妾最是愜意,又不必擔責任,又可享受富貴。”
山貓又在衣服裡掏,掏出來幾張皺巴巴的便簽,兩妖抵著頭看,一個字也不認識,自然是卷成團隨手扔掉,又有一個縫製的布袋子,裡麵沉甸甸的,泠泠作響。
“錢,是錢!”蘇奈撥了撥,興致勃勃,“二姊姊帶回來過。”
山貓無語地看著手心裡這些銅板:“這有什麼用,不能吃又不能穿。”
“如何沒用了?改日我們到人間去玩耍,順便花了去。”
蘇奈道,“自從我們山平白無故地被鳥精給劈了那麼兩下,嚇得行人都繞道,胡說八道什麼‘天譴’,搞得獵戶也不敢上山,過路的男人越來越少,再這樣等下去,我非得熬成狐狸乾不可!”
“哼,人不就我,我去就人!山裡沒有人,二姊姊住的人間,到處都是人。”
山貓一想到蘇奈竟然到現在還未嘗過采補的滋味,不由得幸災樂禍,拉過她的手,將銅板全倒給蘇奈:“好好好,你快投奔二姊姊去,還能在人間騙吃騙喝混個兩日。紅毛狐狸,你一向倒黴,沒個三兩次,怕是成不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