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籠罩著一層陰雲。
一名書生跋涉在赴考路上。忽而,驚雷一響,大雨“嘩啦”傾盆,砸扁他的布帽。
他慌忙將箱籠卸下,抱在懷裡,弓腰蓋住筆墨書卷,雨水順著他俊朗的臉頰滴落。
冰冷的雨水忽然一停,一點陰翳遮在眼睫上。
書生回頭,見雨霧中,一個黃衫少女靜靜佇立,將一把大油紙傘傾在他頭頂。
這少女梳雙螺發髻,雪腮圓眼,小小的唇兒,嬌俏的一張臉。她看著他,神情卻冷。
書生辨認再三,作了個揖,有些為難地笑道:“多謝大姐。隻是在下好似不認識您呀?”
霧大雨大,是不是認錯了人?
黃衫少女又將傘傾過一些,動作急切。她走近,臉上仿佛有幾絲細細的紅線。
細看去,竟是道道可怖的傷痕,皮肉外翻。
書生叫這傷痕嚇得眉心一跳,壓住驚駭,鑽出傘底道:“大姐的好意心領。隻是我著急趕路,一把傘罩不住兩人,咱們最好分行……”
黃衫少女垂眸,指指前路:“下雨了。我送您走一段。”
說罷,竟然不理會他的婉拒,堅持將傘罩在他頭頂。
書生隻得道一聲謝,與她同行。
一路上,兩人默默無語。風急雨大,他聽不見她說話,更聽不見她的呼吸,越想越覺怪異。
下雨時,身後沒聽到腳步和人聲,像是憑空出現了一滿臉傷痕的女子……
書生餘光向身側瞥去,發覺不僅是她的臉。
就連脖子上也遍布紅線一樣詭異的切痕,似是遍體鱗傷。
聯想到那狐鬼傳說,他背後迅速地滲出一層冷汗,隻盼身旁走的是個患病的可憐女子,彆是什麼不乾淨之物才好。
正巧,前麵山中現了飛簷,是座山神廟,廟門敞開,書生大鬆一口氣,抱起箱籠鑽出傘底:“前麵有廟,可以避雨。大姐先走吧,多謝您送我到這裡。”
一口氣踏過了門檻,沒聽到追來的腳步聲,書生回過,黃衫女子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雨簾模糊她的眉眼,她臉色蒼白,許久才歎:“您當真不再記得我了。”
書生有些愧疚:“我本是錢唐人士,為考試途徑此地,是頭一次來這裡。雨大霧大,您要找的人,身量衣著應該和我相仿吧,是以認錯了人。”
說罷,趕緊將箱籠放下。
半晌,又探出頭來看,黃衫女子站在雨中,將傘靠在肩膀,無聲垂淚。
書生心裡歎道,這素味平生的女子,也許是個可憐人,不知有何難處。
再看,那黃衫女子卻已經不見了。
隻有那把傘仰麵掉在地上,盛了半瓢雨水。
書生隻覺莫名,卻也不敢多管閒事。
他縮回廟中,脫下濕衣,倒出鞋中水。幸運的是,廟中有未燒儘的柴,甚至有一兩顆打火石,足夠他過夜。
書生將火點起,又借了火,給廟中供奉的幾位金剛怒目的山神像恭恭敬敬上香,以謝庇護。
夜晚,書生看書至困倦,掩卷睡下。
咀嚼了一會兒書中文字,又煩愁家中瑣事,深夜無人訴說,聽著廟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心中茫然,更覺孤寂。
隻盼在這荒山中少停留些時日,不要耽擱他考試。早日得了功名,好緩解家中困境。
半夜,柴火畢波幾下,燒儘了。廟裡“噗”地陷入黑暗,書生的意識也漸漸混沌。
半夢半醒中,聽聞有幾個男子切切說話聲,就在頭頂。
忽高忽低,時而有笑聲,似乎相談甚歡。
難道在他睡著之後,又有一夥人進來避雨了?
大約是趕路辛勞,他雖然意識清晰,身子卻異常地疲累。
彆說睜眼看看這些人了,就是轉轉眼珠也沒有力氣,隻能一動不動地側臥,混混沌沌地聽他們說話。
這幾人正相互恭維,好像是其中一人即將到新地赴任:“安山君要去錢唐了?唉,因為十幾年前那場大水,多了許多冤魂哭告,恐怕有你忙的。”
一道沙啞的聲音笑嗬嗬道:“不怕,錢唐的百姓生前和順,登記這些冤魂想必也不難。不過我聽說,裡麵有一個糟踐人命的奸商尚未收回來,好像姓孫,他的壽數該儘了吧?”
“去年的七月就儘了。”另一人道,“冤魂太多,他的魂魄如今還在排隊等候發落,已經被其他的冤魂唾罵了幾輪。如今在孫員外軀殼裡的魂魄,是城東的寡婦郭氏。當年陰差誤拿了她,如今剛好還她五年的陽壽。”
沙啞的聲音沉吟道:“隻是這郭氏意外地用孫員外的身體還陽,好像對孫家的公子的命格,造成了些影響呀。”
一個尖細的聲音道:“影響大發了。”
沙啞的聲音好奇道:“怎麼說?”
“原本去年七月,孫員外壽數已儘,倒地而亡。他的姨娘們吵吵嚷嚷,必要追究,便姨娘方如意償命。孫茂心中有愧,不願讓這無辜女子被害,便將這殺父的罪過一力認下,替她頂罪,進了大獄。”
書生聽到此處,冷汗頓時滾滾而下,打濕眉毛。
他姓孫,正是孫員外的兒子孫茂。
這幾人口中所說,竟然都跟他前半生發生的事不差分毫。
後麵的事,還未曾發生過,他們怎麼會知道得這樣清楚?
他想睜開眼睛,身體卻僵硬得好像變成了石一樣,連手指尖都動不了,隻能維持著原來的姿勢。
隻聽那尖細的聲音道:“孫茂入獄後,方如意也給趕出孫家。流浪到鄉下,差點病死,幸好為一個賣油郎搭救,後來便嫁他為妻,後半生倒是幸福安穩。此乃對桃花劫線上女子的補償。”
“孫茂這才算過了方如意這頭一劫。待仵作驗明孫老爺的屍身,得知他乃是意外跌倒而死,不是蓄意謀殺,又給孫茂放了出來。雖沒下獄,卻錯過了當年的科舉。此後他連試三年,皆是落第,孫公子一生落魄,這才開了個頭哇……”
孫茂躺在地上,聽得大汗淋漓。那尖細的聲音卻興致勃勃:“孫茂屢屢受挫,無心讀書,隻好應姨娘好意,娶一個商人女,次年便得一子。孫茂與那善妒的商人女合不來,卻偏生愛憐兒子的奶娘宋氏,使夫妻離心。”
粗啞的聲音笑道:“那奶娘可是二道劫?”
“正是。不過這二道劫原本是個短命鬼,因為在劫線上,多補了兩年陽壽,不久也就病死了。孫茂已和妻子生分,不相往來。孫家的鋪子原本是給這商女打理,她撒手不管,孫茂又無經營之能,孫家日漸落魄,揮霍完了家產,最後隻能搬出這大宅子來,過貧苦日子。”
“孫茂的兒子長大,娶一農家女,名叫如煙,勤勞本分,溫柔賢惠。這個如煙便是第三道劫。她生得和年輕時的方如意有些神似,孫茂對這兒媳不免愛憐關照,叫他那身體羸弱的兒子日日誤解猜忌,不久氣悶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