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不無聊。”蘇奈忙道,“先生可以與我出去跑圈!”
季堯臣看了一眼窗外曬得焦黑的草,卻道這小婦人精力真是旺盛,簡短道:“天這樣熱,下地都會中暑。況且我也不愛出門。”
“那先生愛乾什麼?”
“我就愛讀書。”
……行吧。
見蘇奈耷拉下腦袋,繼續懨懨的抄字,季堯臣頓了頓,彆開頭,半是嫌棄半是嘲諷,緩聲道:“蘇姑娘待我如此熱情,我既拒絕你,也沒什麼可以補償於你。季某隻會這點本事,教給了你豈不好?”
“況且,你有些慧根,當為可造之材。若是每天隻管吃飯睡覺,想男人,活成一粗俗婦人,未免浪費了。”
蘇奈豎起耳朵,呸,你才浪費,老娘在山裡三百年,每天都很充實,快活得很呢!
這般想著,狐狸尾巴卻高高地翹起來,在裙擺下一陣搖擺。
慧根,這男人說她是隻聰明狐狸呢!
……
至於采補大業……
蘇奈每日隻管在季先生的看管下背書寫字,夜晚累得平展展地躺在地上,睡得呼嚕呼嚕,一時便顧不得采補了。
半夜裡,小胖墩夢魘驚醒,總愛抱著枕頭擠到她旁邊睡,把頭埋在她懷裡,蘇奈任他抱著貼著,夢中一翻身,還以為自己睡在山上的狐狸洞裡,摸到了洞裡漂亮的頭骨燈。一伸手,也摟緊這孩童的腦殼。
季堯臣點燈起夜,看到的便是這溫馨相擁的一幕。
他將燭台放在地上,輕手輕腳地撿起地上的薄被,蓋在這二人身上。
他端起燭台,轉身而行,那螢火在黑暗中向上飛舞片刻,又猛然靜止。
阿執叫他小心地從蘇奈身上拆下來,抱回屋裡的炕上去。
小胖墩仍是沉,季堯臣累得拿袖抹了抹汗,扶著腰看著地上剩下的女子。蘇奈睡熟時不似醒著那般機靈狡猾,季堯臣如今看見她,也不像當初那般想到狐猸子而抵觸。
她濃密的睫毛蓋下,倒有股十分純然的憨氣,似完全不通人情一般。
這倒是個外厲內荏,心地不怎麼壞的女子。
季堯臣讀了大半輩子的史書,由這段日子的經曆,想到一段傳奇:當日神醫扁鵲給齊王看病,便是裝瘋賣傻,再三激怒於他,齊王以為扁鵲是個庸醫,對宮人大發雷霆,盛怒而厥倒,醒來後,竟然不治自愈。
想來神醫之所以為神醫,大約是明白齊王之疾,和他季堯臣相同,都是因為三緘其口、日日夜夜無人可訴,鬱結而成的心病,非藥石可醫。
若不借故發泄出來,早晚抑鬱而死。
這小婦人雖然是個花癡,卻陰差陽錯引出他體內的鬱結之氣,是冥冥之中上天降下的救贖。他懷著這樣的心思再看她,心裡不由得泛起一絲暖意。
這時,他似乎聽見蘇奈嘴唇微動,季堯臣疑惑,湊近一聽,隻聽她夢中還念念有詞,背個不停:“天地人和……背過,我背過了。”
季堯臣禁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將這小婦人拿被子卷起來,輕輕放在自己的炕上。
而他則伸展禁錮,小心地躺在了門口的地鋪上。
燈火此時熄滅,一夜寂靜。
*
清晨,季先生卷起竹簾,刺眼的陽光一下子湧進室內。
同時傳來的還有小兒笑聲。季堯臣一愣,隻見窗戶外麵扒著的幾個女娃猛然哄笑著跑開,唯獨剩下阿雀一個,站在板凳上,上下兩難,半晌,紅著臉跑開了。
季堯臣如有所感,回頭一看,小胖墩阿執就坐在窗下,掩著書卷,看著窗外遲鈍地撓了撓頭。他的胖臉蛋黑黑的,看不出紅沒紅。
阿雀搬了板凳回去,妹妹們已經添油加醋地告過一番歪狀,阿雀怕娘也誤會,就道:“我不是去看阿執的,我是想看阿執那個美人娘在乾什麼。我看見阿執的爹手把手地叫她寫字,她的相公真好,可以教她讀書寫字。”
誰曾想阿雀娘打趣道:“你以後跟了隔壁的小胖子不好?等他學會了,以後也叫你讀書寫字。”
阿雀大驚,鼓了一口氣說:“不好。”
妹妹們笑嘻嘻道:“我們也覺得不好,他又黑又胖又笨,咋配得上你?”
這樣一說,阿雀卻氣鼓鼓的,用力敲她們的腦袋瓜:“說什麼呢?阿執心好,有禮,你們壞。”
阿雀娘全看在眼裡,沒做聲。
蘇奈捧著書打了個哈欠,便見窗外,枝繁葉茂的大樹底下,阿雀娘來跟季先生說些什麼,季先生則沉吟不語,似有心事。
溪邊石子地上,幾個孩子在蹲著抓蟹,窈窕的垂髫女娃和微胖的男娃背靠背比劃起身高來。
小胖墩就納了悶,這一年裡,他日漸地瘦下來,卻丁點兒未長高,就連從前比他矮的阿雀,如今已經比他高出半個頭,好奇怪呀。
村子裡的男孩子從前叫他胖墩子,如今叫他矮冬瓜,不免叫他鬱悶。
蘇奈托腮看著窗外,耳朵尖動動,將窗外夏天所有的聲響囊括入耳,蟬鳴,溪聲,笑聲,風動,葉動,看了一會兒,又從季先生桌子上隨便抓來幾本書墊著下巴。
她如今已經學過千字文,想來也識得不少人類的字,但這些字有什麼用,她並不懂。趴在書上百無聊賴,昏昏欲睡。
她更喜歡和季先生學詩,尤其是念到簡單一點的山水之間的詩。
讀詩時,總會感覺到一陣不知什麼地方來的清風吹卷過她身上的皮毛,閉上眼睛,就好像回到山中,風拆成萬千絲縷,竹片兒颯颯搖晃,細密的五色花苞從她鼻尖上輕盈地滾落而下,香風若有似無。
窗外銅錢似的亮光,從她黑發上掠過,滿滿投在泛黃的書頁上。
她好奇伸爪遮擋那光斑,爪子上,正是一句“綠槐高柳咽新蟬”。
她識字之前,這些人類的字仿如一群醜陋的蝌蚪,她拍住這些蝌蚪,同她拍過一處長滿碎花的草叢沒什麼區彆。
可是這些字才讀過不久,她知道它們用人類的語言怎麼讀出來,蘇奈便一怔,不由得在心內讀了出來,這些蝌蚪便慢慢地從紙麵上鼓立起來。
仿佛每一朵小花都綻開,散發光芒,盈盈飛向空中,拚湊成出一幅碧波蕩漾的斑斕景象,正是片刻前她在窗外看到的景象,潑墨般的綠意,有光,有蟬聲。
紅毛狐狸捧著書吃驚地抖了抖腦袋。
季先生未曾念過這首詩,她也未曾用爪子畫下這些樹木,可眼前的書仿佛變成了窗框,蘧然打開一幅畫麵。不受控製地,蘇奈的眼神繼續向後掃去,有些字仍像蝌蚪,是她未曾學到的字,不過跳過它們,那畫麵沒有受什麼影響,仍然在她麵前極速綻開。
越鋪越大,越布越廣。
她仿佛靈魂脫殼,輕盈地飛越綠樹陰翳。湖光山色,有細雨微蒙,水鷺噗嚕嚕點水而去。
她又越過那些山頭,俯瞰萬頃農田,橫豎斜織在起伏的山嶺上,一個小小的人,正揮舞著鋤頭……鬥笠下……農人飲水滾動的喉結……
房簷上落下的一串雨水,淅瀝砸在地磚縫裡的水窪中。
她未曾見過“蓮花磚”,不管她見過真的蓮花,那麼青色磚石之上,便慢慢地雕刻出一朵含苞欲放的蓮花,一隻繡鞋快樂地踩水而過,濺起一簇水花。
庭院裡,掛著一隻蕩來蕩去的秋千,銀鈴般的嬉笑。
不知不覺,竟然翻到了最後一頁。
眼前畫麵仍未散去,隻是滿滿變淡,蘇奈用手擋著刺眼的光,頗有惆悵之感。乾脆又摸了一本書打開來,從第一句開始認,馬上又蕩了出去。
這一回蕩得可遠,隨楓葉轉紅,她見過的丹霞,和未曾見過的巍峨宮殿、山川河流一同入秋,再隨萬物凋零,獨剩枝丫,仿佛置身於冰天雪地中,雪花落在皮毛上,凍得她哆哆嗦嗦,在冰山上一步一滑,連滾帶爬一陣狂奔。
好再下一刻便又踏入春天,萬千絲絛繡將她交替運送,身下千萬朵桃花猝然盛開,簇擁成紅粉雲朵,相互擠壓,將她猛擠至於空中——
混沌之間,紅毛狐狸不知隨著四時流轉多少次,在山林和人間橫穿多少次,速度越來越快,耳邊卻越來越靜,慢慢地,眼前流轉的炫光越織越密,千絲成繭一般將她眼前裹成了一片白。
在這片無儘白中,耳邊一片寂靜。
蘇奈坐臥於地,仰頭呆呆地看著。
空中似乎慢慢地現出一隻小小的跑跳的動物的輪廓,仔細一瞧,兩隻尖尖的耳朵,一條毛蓬蓬的尾巴的輪廓,如火焰一般閃著波動的光,蘇奈一驚,咦?這裡也有隻紅狐?
紅狐踏向空中,尾巴向前蓋住腦袋,在空中打了個滾,以尾巴環繞身體,,在空中旋轉起來,這道小紅狐幻影,越轉越快,甩出的紅光颯遝迸濺,漸漸地仿佛融成一副虛妄的太極圖,越縮越小,轉成了一團小小的、杏子大的火珠,直衝她麵門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