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暴雨所困,小和尚又留一日。他靜靜看著窗外昏暗的天,側臉如白玉觀音,手中熱茶冒著白氣。
這少年僧人法號釋顏,自小剃度,受佛法熏陶,難怪年紀不大,身上卻有股迦葉般沉穩的氣質。
也怪蘇奈和小胖墩太不著調,與他們說話宛如雞同鴨講,這半年裡,季堯臣很少和人好好交談。雖與釋顏萍水相逢,竟是越聊越投機。
“我記得山上白馬寺本來香火旺盛,我小的時候,還常常見到路上有貴人駕車馬去上香。不知怎麼的,後來卻衰落了。”
釋顏垂睫道:“先帝末期,因錢塘水患,田地顆粒無收,饑荒四起,土匪橫行。寺廟為土匪所劫,將我們寺中的金銀財寶,法尊塑像,還有案桌上的供食都劫掠一空,住持也被土匪所殺。我剩下師兄弟幾人,隻好四處化緣,以苟且偷生。”
季堯臣聽完,心酸不已,將手中被子捏得死緊,心中更恨:果然又是因為宋玉……
“不瞞小師父說,我從前也是京官,因實在無法忍受先帝為國師迷惑,不問蒼生,才辭官返鄉……”
不過令季堯臣失望的是,釋顏聞言,隻是微微點頭,既沒有表現憤慨,也未曾對他的身份顯現出一絲好奇,反倒抬起頭,指著牆上的劍道:“此是把好劍。”
季堯臣想,釋顏到底是個少年,沒看過蒼生疾苦,也就不像他有那麼多苦大仇深。這麼一想也便作罷,忙從牆上摘下那把扁扁、黑黑的短劍來,拿給他細瞧。
釋顏將劍拔.出一半,劍身上金色符文頓現,將他的瞳孔映得發亮。
季堯臣負手而行:“這劍是我從刀市買來的,本想買個最利、最好的,當時那那一排賣刀賣劍的打鐵大漢裡麵,夾了個蓬頭垢麵的小女娃,這女娃才七八歲模樣,胳膊、腿上全是傷痕,一手抱著劍,一手抹著眼淚,我看她模樣可憐,就唯獨挑了她賣的這一把。”
把銀錠子給她時,她十分驚愕,一再跪謝,這才抹著眼淚回家了。
“我為官多年,也不富裕,拿著這把破爛的劍回家,心裡多少有些猶豫。未曾想這劍看起來其貌不揚,打開之後,劍身上卻印有仙術,可斬殺妖邪,竟然是給修仙人的法器!”
釋顏微笑道:“果報分明,此是因果。”
季堯臣聞言,卻有些不悅。不為彆的,乃是他推心置腹地講述,這釋顏的回應卻總是太過籠統虛浮。
雖然他是個和尚,但倘若隻是空口佛法大義,不感悟真心,也不憐憫這些可憐人,如何普度眾生?
佛法,因果,在這個世道上,便顯得蒼白無用了些。
季堯臣收了他手裡的劍,轉身掛回牆上,鳳目已冷:“種哪裡的因,得哪裡的果?還請釋顏師父解惑。”
“若先帝是那昏聵無能之輩,若皇族是那違逆天道之暴君,遇到亡國之禍,也算是罪有應得。可我朝曆來皇族,無不溫柔勤勉,寬以待人,先帝前期,國內更是河清海晏,是國師宋玉迷惑君主那日起,他才荒廢朝政,以至於英年而折,國內民不聊生……請問,先帝得此果,是什麼因?”
其實,他更想質問的是他自己的因果,他出身貧苦人家,畢生勤勤懇懇,未曾虧欠於誰,為何要落得個蹉跎半生的結局?但要例數自己的功勳,外人麵前,他終究羞於出口。
季堯臣轉過身,隻見釋顏側目凝神,遲遲不答,有些失望:
釋顏再老成,終究是個少年,比蘇奈還小幾歲呢。有些問題,他過了而立之年都想不清楚,又怎能指望一個小和尚給他解惑?
他這樣一番長篇大論,怕是將這小師父給問住了。
季堯臣想了想道:“抱歉,是我激動了,小師父不要放在心上。”
釋顏略帶感激地低頭行禮。
行完裡,又將佛珠放下,屈起身子,從桌子底下摸出一隻棋盤,擺在桌麵上,誠懇道:“既無法給施主解惑,小僧願陪施主手談一局。”
季堯臣大喜,掀擺坐在對麵:“你會下棋?”
“會,在寺中同住持學過一些。”
“那太好了。”季堯臣連忙布子,眼裡閃過罕見的急切興奮之色。
這斜靠桌下的棋盤,是他連同那些書本一起從宮中帶出來的,這小和尚眼睛倒尖!
季堯臣性喜靜,最愛看書和下棋,可惜難遇棋友。編纂史書那些年,隻好自己和自己下棋,後來忙著教阿執讀書,又後來遇見個難纏的蘇奈,這棋盤和棋子便落了灰。
此時有人願意和他下棋,棋癮便被勾了上來,捏著棋子,激動之下,又是滿麵通紅,喝了酒一般,腦袋不自知地一搖一搖。
釋顏盤膝坐在桌案前,手拈一子,落子時身子微微前傾,儀態雅致。
他的聲線如潺潺流水,邊下邊說話,和以窗外雨聲,便絲毫不覺得突兀,更不惱人:“天地間氣運此消彼長,相互平衡,冥冥之間自有定數。”
季堯臣一手捏著棋子,一對鳳目死死盯著棋局,沒有搭話。
釋顏抬睫瞭他一眼,見他思維沉溺於棋局中,似乎沒聽見外界聲音,也不生氣,又探身落一子,緩聲道,“此生因果,也許是前世謬誤。”
這瞬間,這道聲音在季堯臣耳中恍惚,如黃鐘被敲響,“嗡嗡”延綿不絕。窗外嘩啦啦的雨聲,咆哮的風雷儘數消失不見,眼前的畫麵,也似被雨打濕,模糊暈染開來。
季堯臣定睛,原來他仍在坐著下棋,隻是眼前的棋盤突然變得廣大了許多,不知是何種昂貴材料製成,周身散發著瑩潤的光。
再看那棋麵上的黑白棋子,一個個圓滑晶瑩,似透非透,煞是好看。他將手上拈著的那枚白子放在眼前細看,看見棋子內雲霧浮動,隱約有山影樹影,竟包含了一個小小天地,不禁一驚。
對麵一枚黑子已經落下:“我隨便下了?”
坐他對麵那人,是個十分年輕的後輩,看不清臉,隱約隻見得他一身沒有絲毫褶皺的雲錦白袍,腰上紮了五色絲絛,袖口隨便擼到肘處,露出的胳膊玉白纖細。
季堯臣再看棋局,不由一驚。
這年輕人看似驕狂不著調,落子卻精準萬分,已經占儘先機。
季堯臣顧不得其他,冥思苦想起破解之法。
額頭上的汗一滴一滴落在領子裡,嘴唇亦起了乾皮。
不斷落下的黑子十分淩厲,步步緊逼。
季堯臣的呼吸急促起來,內府仿佛有一團火在灼燒,熱氣從雙耳、口鼻中不住冒出,想得頭痛欲裂,冷汗涔涔,亦攔不住頹勢一片,儘數崩塌……
他死死看著棋麵,不甘地長舒一口氣,胳膊上卸了力,一個沒拿穩,棋子脫出重重落下去,“啪”地砸在棋盤上。
那棋盤頓時“哢嚓”一聲,從中間綻開樹狀裂痕,棋子跳了幾條,打著旋轉著,幾種碎裂的聲音交疊在一起,宛如絕望的嘯叫。
對麵那白衣的年輕人卻驚得跳起來,跪下去,膝行幾步,小心地抓住了他的衣袖:“徒兒又惹師父生氣了?”
季堯臣茫然回頭。
自己被拉住的袖口寬大,為鮮豔的正紅色。那跳脫的年輕人仍然沒有麵孔,撓了撓頭,大略可以想象出他臉上的無措:“師父莫氣,我、我不是故意的……”
這瞬間,雲開霧散,季堯臣仿佛被一隻手猛地推出夢境,身子一抖。
窗外暴雨如注。
小屋的窗戶敞開,冰涼的潮氣拂麵。
釋顏雙手交疊在膝上,側頭安靜地看雨,薄薄的海青衣袖被風吹起。似在等待他回神。
季堯臣再看眼前棋盤。
不記得剛才怎麼下的,不過卻已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