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楚章他們離開後,寢殿的燈火也悄悄熄滅了一半,太子殿下就寢時一點光都不能有,稍微有燈光落進寢帳,他就會醒來,然後一晚上睡不著,因此侍奉的宮人們在垂下數層紗帳後,就將屏風內的燭火全部吹滅,隻留下腳踏邊一盞糊了綢子的燈籠,給夜間侍奉的宮人們就點亮。
而在黑漆漆一片的帳子裡,如堆雲般柔軟的絲綢床被中,原本應該睡去的太子正在意識中輕語。
[就是他?]他的話沒有前言後語,沒頭沒腦地放了半截兒出來,但是聽懂了的對象立即肯定地跟上,這聲音聽起來仿佛是個還沒斷奶的孩子,語氣稚嫩極了。
[就是他。他身上有大氣運,足夠支撐起作為天道之子的命運了,如果能把他培養出來接替人族之主的位置,你的隕落就會延後很長一段時間。]
和他對話的存在無形無體,但它說出的話自帶一種微弱的玄妙力量,仿佛經它之口的話語,就是不可違背的法則。
[那倒是很容易,隻要乾掉老皇帝,再把皇位給他,那不就萬事大吉了?]
[……您的想法很有趣。但是在化身前,我就和您說過的啦,您的行為必須符合我的邏輯,仁德慈善的太子不會無故弑父,更不會莫名其妙將皇位交給一個南疆皇子。否則堂堂天道,辛苦折騰出一個道中化身來乾什麼呢。]
那個聲音輕快地點出了寄居在大魏太子軀體中的人的真實身份。
天道!
天地萬物所化之理,掌世間生死幽昧,明道中之分,紅塵間最幽微是天道,山河萬萬裡盤桓亦是天道,便是人成了仙、成了神,還是困囿於天道之下,不可脫出。
但是從仙到魔,從九幽下的鬼蜮到九天之上的巫神,所有人都覺得天道是沒有自我意識的“大我”,是億萬年眾生的唯一意誌,是護佑世界永恒、庇護法則運行的“概念”……
而現在,竟然有人指出,天道竟然化身為人了?!
這個足以讓眾生震怖的事實就悄然發生在人間的一個角落。
[天道?哪有這麼慘的天道,剛得智就被自己的法則告知要死了,還不得不親自化身下界來找天道之子修補殘缺的世界……]擁有著至高無上地位和威能的天道幽幽地抱怨。
[——而且還要找七個。]法則一點憐憫之心都沒有,犀利耿直地替自己不肯正視現實的半身點明了可怕的事實。
[一個人族之主,一個鬼王,一個巫王,一個魔君,一個仙主,一個真佛,一個妖皇,任重道遠。]天道掰著指頭數了一遍,有些沮喪。
[誰叫您自身就存在大缺陷呢,存在這樣先天不足的天道,能支撐到得智就已經很了不起了,如果再過一千年您還未得智,那這方世界就要化為齏粉了,比起悄無聲息地死去,有個努力的方向不是很好嗎。]法則繼續補充,略帶奶音的聲線在說這話的時候透露出了一點非人的冷淡本質。
天道在自己的意識中抱膝而坐,換了個抱怨的角度:“那不能做個好點兒的化身嗎?邵天衡這具軀體實在是太弱了,我真的怕什麼時候喘不過氣直接睡死在夢裡。”
法則在天道構建的意識世界中是淡淡的一道流光,像是提著一盞燈籠穿梭在他身邊的星星:“不能。如果您沒有得智化身的話,大魏的氣數本該儘了,這一代帝王昏庸無道,引得民怨沸騰,天下白百姓終於揭竿而起,推翻了大魏王朝,人族從此陷入了數百年的割據戰亂時代,慢慢走向終結。”
“邵天衡這個化身是我強行扭轉命運軌跡給大魏續上的最後一筆,因為是您的化身,所以他天然就具有人族之主的強大氣運,但是大魏已經背負不起這樣的氣運了,所以隻好用您自己這具化身的氣運抵債,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天道的意識世界是極其貧瘠單薄的一片雲海,東方凝著霞光萬丈,但是永遠不會有朝陽升起,西方垂墜著恢弘的薄暮星河,朝霞與星海在穹頂相接,奇妙而不突兀地組成一幅瑰偉宏大的畫卷,雲海中有山峰疊嶂,湖海錯落,這個世界至高的主宰者坐在流雲之上,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脊背上,一雙無機質的金銀異色瞳透著令人顫栗的威壓,鬆散的白袍隨意裹在身軀上,寬大的衣袖垂落雲巔,領口裡露出大片肌膚。
“那真是糟糕。”他點評了一句,也不帶什麼情緒。
天道本來就是絕對公正的存在,無情才可掌握天下蒼生的軌跡,這樣的無情是對他人的無情,也是對自己的無情,即使是獲得了獨立的人格,長久以來的冷淡平和還是沒有改變。
法則又說:“不過儘管已經找到了一個天道之子,但是為了確保萬無一失,您還是得檢查一下他的體質是否適合做人族之主,萬一養了半天發現不適合,那就浪費了。”
天道眨一下眼睛:“你之前可沒說這個。”
法則卡殼了一下,有些自我懷疑:“是嗎……那可能是我忘了?總之隻要和對方有身體接觸就行了,很簡單的啦,您肯定會的!哎呀,天快亮了,您該回去了。”
天道長長出了口氣,望著麵前翻湧流動的雲海,喃喃自語:“好吧,該回去當爹了。”
為了保持這方世界不會因為失去天道而變成齏粉,當然更是為了保命,新誕生的天道不得不跟著法則一塊兒化身下界,尋找足夠強大的氣運之子,將他們培養成能夠支撐起世界命運的天道之子。
而現在,他們為人師表的旅程,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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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章被宮女安排居住在離邵天衡的曜儀殿不遠的澄明台,雖然叫台,但是這裡也有前後殿數重樓閣,周圍都是池塘山水,各色花卉掩映,蓮池寬廣,修竹片片,清幽美麗的完全不像是用來待客的地方。
楚章大約知道自己為什麼會被安排在這裡,他畢竟是外男,不能住在東宮後苑,離曜儀殿過近的話,就會接觸到前朝事務,甚至見到太子的幕僚,這對於一個質子來說,顯然不是什麼好事。
於是在稍稍打聽了一番,得知楚天鳳住在哪兒之後,他就安心地窩在了澄明台裡。
隻不過他獨自窩在這裡,總忍不住悄悄往西邊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