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十五)(1 / 2)

天道無所畏懼 大葉子酒 7538 字 10個月前

但就算楚章再心急,恨不得插上翅膀飛到邊關去,奈何馳援琅琊的軍隊是從揚州調來的,等他們經過京師彙合還要數日,楚章於是搬回了東宮,日日抱著兆錯發呆。

六天後,揚州的軍隊經過京師,楚章領了邵天桓運作來的正五品散官定遠將軍,麾下多了幾支小隊,專管押運糧草的事宜。

和邵天衡的大軍急行開拔不同,馳援琅琊的軍隊沒有這麼急,臨時籌措的馬匹糧草都不夠,八千將士換著騎馬,花了十三天走到琅琊,這時邵天衡的第一封信已經在從常州到京師的路上了。

楚章出了大價錢,托一名快腳專為他從京師取信送到琅琊,這封信在他於琅琊安營紮寨兩天後,送到了他手上。

楚章在城外找了個小山坡,躲在草旮旯裡小心翼翼地展開信紙,厚重的杏色灑金宣上帶著和它主人一樣清淡邈遠的香氣,疏朗剛勁的字體如鬆竹蕭蕭肅肅,信紙上隻有中規中矩的寥寥幾句問候語,略添筆墨提了一句戰況緊迫,旁的再沒有什麼,但就是這麼幾句話,過眼便可倒背如流的短信,楚章足足看了小半個時辰。

信的末尾蓋著邵天衡的太子印鑒,上麵隻用回環文篆刻了個“衡”字,字如小畫,枝蔓虯結,有小小的梅花點在筆畫上,將這個字妝點得如同一杈寒梅。

楚章將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戀戀不舍地將紙張小心地疊成原貌,塞進信封裡,揣到胸口,一仰頭躺在了草坡上,嘴裡叼著一根忘了從哪兒拔來的狗尾巴草,愣愣地看著天空出神。

戰爭從來不是什麼值得歌頌的詩篇,詩人口中吟誦的劍光如霜、沙場金戈,乃至鼓聲號角都帶有奇異浪漫的霧氣,而在楚章眼裡,他看見的隻有無儘的疲憊,戰事膠著糜爛下在城牆角落哀哀哭泣的同袍,喃喃自語著妻兒名字的男人和在帳篷裡斷斷續續呻/吟的傷兵,還有無處不在的血與乾涸黃沙,構成了他的現實和夢境。

鼓聲起,他就提著長矛隨同袍結起戰陣衝出去砍殺,他不記得自己殺了多少人,腦子裡縈繞來回的隻有要活下去的念頭。

他要活下去,他必須活下去。

活下去這幾個字漸漸成了他在琅琊想的最多的東西,他本來想趁著戰事偷偷跑到常州,但是在打了幾場仗後,他就放下了這個念頭。

個人在戰爭的洪流裡渺小的不值得一提,可他在被一個同袍保護著衝回城裡後,他就再也做不到轉身背離這座古城。

邵天衡的信斷斷續續來了十幾封,不知不覺戰事已經延續了三個多月,秋露重了,北戎的攻勢也開始緩慢下來,雙方都心知肚明這場戰事即將結束,沒有糧草供應的北戎無法在冬季將要來臨的時候持久作戰,大魏的太子又死死咬著常州不後退一分一毫,涼州也被拿了回去,手裡隻有兩座城市的北戎在大魏根本站不住腳,雙方都在互相試探。

楚章拖著疲憊的身體從城牆上換防下來,戰場的風沙將他的麵容磨礪得更為堅硬,他身上那種明亮的氣質已經轉化為深沉厚重,肩膀也寬闊的有了成年男人的模樣。

隨意在草垛子裡揀了個窩坐下,他將一雙長腿費力地盤起來塞進稻草裡,把身體蜷縮成一團,從懷裡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件。

這封信是昨天收到的,但是他忙的一直沒來得及看,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楚章把手在臟兮兮的衣服上抹了抹,拆開信封抽出裡麵的信箋。

這回的信稍微長了一點,還是那些關切問候的話,用詞比剛開始隨意了很多,邵天衡偶爾還會抱怨軍營裡的飯菜實在難吃,戰事緊迫,好久沒開小灶了;又說北戎派了人出來叫陣,可是叫陣的人官話學的不大好,整座城牆上的人聚在一起,集齊了十六州的方言都沒聽懂那人在罵什麼。

在信的末尾,那位太子似乎猶豫了一下,墨色有些乾涸了,才在紙上留下了一句試探性的征詢:“……你生辰將至,臨近弱冠之年,冠禮大約是辦不了了,可曾有字?你若不介意,孤給你取個字可好?”

“章,明且華彩,條程通透,先人有“佩繽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語,以歌頌品德之美,便字‘元華’,你意下如何?”

楚章看著那行字,嘴裡喃喃念叨著“元華”二字,忽然間,心頭就湧上了如海般洶湧而靜默的思念。

想見他,很想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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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天衡坐在矮榻上,手裡捧著一隻瓷杯,身上披著厚重的大氅,一張臉白的有些可怖,頭發隨意地披散著,嘴唇一點血色都沒有,整個人都像是用雪草草捏成的,呼吸都輕微到幾不可聞。

“殿下……該服藥了。”

侍衛掀開帳簾,手裡端著一碗烏漆嘛黑的藥水,放到邵天衡麵前的桌案上:“醫工囑咐,這藥趁熱喝效果最好。”

說完,他就緊緊盯著邵天衡,大有他不喝藥就不走的架勢。

“咳咳咳咳……”邵天衡皺著眉端起藥碗聞了聞,立即被那股腥苦的味道衝得大腦一激靈,難以遏製地咳嗽起來。

“殿下——”侍衛手足無措地要上來扶他,邵天衡抬起眼睛冷冷看了他一眼,對方同手同腳地又退了回去。

那個眼神實在可怕,不是含有殺意的那種可怕,而是不帶任何情緒的,仿佛在看一棵草、一張紙似的無情,一棵草需要會說話嗎?一張紙需要去關心自己的主人嗎?

侍衛站在原地,心頭仿佛被冰水點了一下。

他感受到了一種難以名狀的畏懼。

上首的太子端著質地略顯粗糙的瓷碗,他雖然偏好舒適,但在條件不允許的情況下,也不會強求奢靡的享受,屏息將藥一飲而儘,他緊緊皺著眉閉著嘴防止自己吐出來,朝下麵的侍衛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戰事已近尾聲,散布在草原上的探子回報,北戎的王帳正在往草原深處遷徙,這是要撤退的信號。

北戎人生來就是馳騁在草原上的勇士,崇尚武力,相較大魏的文風昌盛,北戎民風彪悍,尤擅弓馬,連婦女都能開弓狩獵,更彆說那些以狼自居的北戎男性了。

邵天衡深知這個民族的野蠻秉性,越是結束戰役的關鍵時候,他越是不敢大意,況且此次對麵領兵的是左賢王,北戎的下一任王庭之主,邵天衡幾次與他在戰場上交手,雖未謀麵,卻也能從他領兵的風格上察覺出那是個性格狡猾手段狠辣的人,絕非易與之輩。

他生怕在這個緊要關頭出什麼事,整日裡提心吊膽,殫精竭慮盯著北戎的動向,還真讓他抓到了幾股試圖裝作潰敗混入常州城的北戎人,免去了幾場兵戈。

也因此,邵天衡本就破破爛爛的身體每況愈下,這幾日都靠藥吊著精神。

喝了幾口水壓下嘴裡的苦味,邵天衡琢磨著是要睡一會兒還是看看軍報,帳外就又起了喧嚷之聲。

這聲音還越來越大,一路向著中軍大帳這邊過來了。

邵天衡看向簾幕,果不其然,不出片刻功夫,就有人走了進來。

“殿下禦體金安,老奴奉陛下旨意請太子殿下回返京師。”

來人正是魏帝的親信,禦書房秉筆太監陶忠。

邵天衡放下手裡的軍報,指尖摩挲著桌案上粗陋的紋理,他沒有說話,緊跟著陶忠進來的幾名將領可忍不了了,怒氣衝衝地瞪著陶忠:“戰事未完,為何要太子殿下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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