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炭在火盆裡被燒得嗶啵作響,楚章垂著頭一言不發,等著上首那人的叱罵。
等了不知多久,帳子裡忽然響起了一陣短促的笑聲。
楚章愣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誰笑了,茫然地抬頭望去,就看到光風霽月瑰姿豔逸的太子正倚著桌案,笑吟吟地盯著他,眼裡都是滿溢的笑意。
“殿下……?”楚章喃喃喚了一聲。
邵天衡將手攏在大氅裡,笑眯眯地看他:“怎麼,不過幾個月,就連孤都不認得了?還要站在那裡想這麼久?”
他的話實在是超出了楚章的想象,俊朗挺拔的青年手足無措地愣了一會兒,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好像……太子並沒有要怪罪他的意思?
可是……可是這怎麼可能?
那可是一心為了大魏江山的太子殿下啊。
他在心裡反駁自己的無端妄想,卻聽見那人懶洋洋地問:“指揮十萬大軍的感覺如何?這回過癮了吧?孤和你下棋,你總是裝得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當孤不知道你的小心思呢?狼崽子裝綿羊,真是好出息。”
邵天衡的語氣裡帶著笑,一點惱怒的意味都沒有,楚章傻乎乎地看著他,聲音有些顫抖:“殿下……您不……不……”
“不什麼?”邵天衡似笑非笑地看他,“非得討一頓罵才開心麼?你這都在外麵學的什麼毛病?”
楚章忽然抬起手,用手肘用力在眼睛上蹭了兩下,放下手臂時能看見衣袖上一塊深痕。
邵天衡假作沒看見,將身體壓在靠椅上,減輕一點沉重的痛感,聲音放輕:“倒也沒什麼,到父皇這一代,屬於邵家王朝的榮光早就該結束了,是晚一點還是早一點並沒有什麼大礙,你當孤很想坐那個位置嗎,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啊……”
他最後的聲音模糊的不可聽聞,他說的都是實話,大魏的統治到魏帝這一代本就該結束了,之後是大爭之世,戰亂百年不休,天災**無儘,若非天道投下化身,早在幾年前大魏的王旗就已經淹沒在了兵戈塵埃裡。
楚章不明白他的意思,隻以為是自己謀逆讓殿下為難了,大步上前,聲音還打著哆嗦:“殿下……殿下我給你添麻煩了是嗎,你殺了我吧,我早就做好準備了,你殺了我,有平反的大功,手裡又有十萬兵馬,誰也奈何不了你……”
邵天衡望著他,眼神平靜。
在這個無言而溫和的眼神中,楚章感覺自己的眼淚又不爭氣地淌了下來,他哭著重複了一遍:“殿下……你殺了我吧。”
邵天衡看了他一會兒,掏出手帕抹掉他臉上的眼淚,語氣溫柔極了,全然不像是平日裡那個高高在上的儲君:“你都說準備好了,那還哭什麼呢?”
楚章攥緊了拳頭,身體一陣陣地顫抖:“我……我不是怕死……我……”
——我隻是害怕,死去之後再也見不到你啊。
這樣的話他不敢說出來,隻是垂著頭抽噎。
“唉,孤平生都沒有給女子擦過眼淚,倒是給你擦了兩回。”邵天衡搖頭笑起來,沒有回答楚章的請求,而是自然地轉移了話題,“說起來,你從剛開始到東宮起,就說要給孤跳舞來著,一直拖到現在,孤看今天倒是個好天氣,不如給孤跳個舞吧?”
他這話說的輕佻明快,有些不符合身份,但是誰都沒有在意這個。
楚章隻以為太子應下了自己的主意,胡亂抹掉臉上的水跡,露出一個笑容,用力點頭。
這大概是世上最奇妙的一場舞,發生在家國傾頹萬軍之中,輝煌的都城在咫尺之外緊閉朱門,這方天地裡隻有無聲的旋轉和頓步。
楚章令人送了身顏色與朱紅相近的衣服來,這顏色穿在女子身上是豔麗妖嬈,男子穿來也不失大氣,大袖垂膝,袖口壓著沉沉的卷耳紋。
南疆的舞蹈端莊而沉重,又夾雜有輕盈的抬袖頓足,就形成了一種仿佛木偶的奇妙姿態,楚章臉上戴著一隻雪白的麵具,麵具上畫著簡單的幾筆紋路,勾出一雙狹長上挑的笑眼和豔紅的嘴唇,一眼望去有種非人的恐怖感,又有神明似的超脫。
由巫祝文化演變來的大麵舞,是南疆最為獨特的一種舞,在大袖獵獵間,楚章抬首,弓腰,南疆山林間的豔鬼仿佛瞬間有了人類的相貌,她在無垠的山野間漫步遊嬉,對著誤入山林的王孫公子微笑,乘著靈鹿躍過潺潺的溪水和流漾的月光。
她有了心上人,那心上人是何等的模樣。
高貴的出身,俊秀的姿容,璀璨的靈魂。
“若有人兮山之阿,披薜荔兮帶女蘿。”
大魏的儲君曲起手指,用指尖輕輕叩擊著桌麵敲打節拍,低聲吟唱為他伴奏。
南疆的《山鬼》,一支奇詭瑰麗的舞蹈,既有神女的莊嚴華貴,也有山中精怪的鬼魅清靈,帶著雪白笑臉大麵的人舒張十指攏在麵前,大袖如雲垂墜翻騰。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
邵天衡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楚章如勁鬆倏折,整個人往下一擰,柔韌的腰折出了一個驚險的姿勢,聽得邵天衡繼續輕緩地唱:“……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咳咳咳咳咳……”
他忽然停了下來,袖子掩著嘴開始咳嗽,咳得仿佛要將身體裡的五臟六腑都倒騰著吐出來,楚章悚然一驚,把麵具掀了大步奔過去:“殿下?!”
他從未聽過邵天衡咳成這幅樣子,他伸手去扶邵天衡,對方卻避開了他的手,背對著他停了一會兒,將沾滿血的帕子收回袖中,然後微笑著直起身體看著他:“嚇到你了?昨日風寒未好,咳嗽厲害了些。”
楚章隱約覺得不對,想說什麼,卻有人先他一步掀起了帳簾。
陪同邵天衡一起來的內侍弓腰小聲提醒:“殿下,時間差不多了,陛下已經到城樓上了。”
邵天衡長長歎了口氣,卻忽然抬起手,將楚章的麵具重新拉下來戴上,隔著一張麵具,他對麵前這個想要替他赴死的青年輕聲說:“父皇命孤來招降,孤和他說要讓你在京城門口、十萬大軍陣前投降,他舍不得錯過這個大功績,親自前來了。”
邵天衡的話說的掐頭去尾,實則是太醫說他隻能再支撐最多三個時辰,他就順勢和魏帝提出,讓魏帝來城樓受降,看著楚章於天下百姓麵前跪地投降。
這樣的誘惑沒有一個皇帝肯錯過,魏帝欣然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