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鬼(二十四)(2 / 2)

天道無所畏懼 大葉子酒 6427 字 10個月前

燕憑欄深吸一口氣,忽然跪下,揚聲道:“臣,燕憑欄,才智衰弱,德不配位,懇請陛下允許臣辭去首輔一職,告老還鄉。”

楚章的笑容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凝視了燕憑欄一會兒,聲音極輕地問:“你要走?”

燕憑欄不吭聲。

楚章又笑了,笑容有些神經質:“不不不不行,你不能走,殿下看重你,你要做大官的,要匡扶天下,經世濟民……殿下這麼跟我說過,你不能走。”

他重複了一遍:“朕不允許。”

燕憑欄的神情扭曲了一下,像是終於忍不住了:“陛下!先太子已逝去十餘年,您登基後的言行,實在有負其教誨——”

邵魏王朝時的燕氏,是鐘鳴鼎盛的大家族,但在末帝時期,燕氏掌權人站錯了隊,後來又被查出因支持二皇子而在先太子的死亡裡有摻一腳,在新帝登基後,燕氏被夷三族,嫡脈本就人丁稀少,這一下就不剩什麼人了,隻靠著燕憑欄這個旁支撐著。

新君性情無常,說殺人就殺人,燕氏那位嫡係的大公子燕卓,正是他的同窗好友,但他說殺就殺,眼睛都沒有眨一下,這樣的舉動實在是嚇壞了所有的大臣。

無情無義,瘋癲獨斷。

這是楚章留在史書上的名聲,臭不可聞。

儘管他對百姓很好,但在士大夫中,他的名聲甚至比不上那個剛愎自用的前朝末帝。

燕憑欄還想說什麼,楚章卻懶得聽了,他一步一步走下來,袖子還在滴血,眯起眼睛看著門外遼闊廣遠的天空:“是啊,有負殿下教誨……”

他神情木然,看了燕憑欄一會兒,咧開嘴又開始吃吃地笑:“可是朕好難受啊……”

他笑的越來越大聲,一邊笑一邊往殿外走去。

“朕好難受啊!你讓他來訓斥我啊!”瘋癲的帝王大聲咆哮著,淒厲的聲音幾乎要刺穿東宮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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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魏王朝隻存在了短短二十餘年,在一個平平無奇的冬日,舉著討伐無道昏君的旗幟的大軍衝進了這座宏偉都城,紅衣的君王全然不在意宮內外震天的哭喊和逃跑的宮人,他抱著一隻酒壇子,拖著疲倦的步伐兀自向冷清的庭芳苑走去,庭芳苑的梅花還未開,他倒在一棵梅樹下,仿佛又回到了那段已經模糊的歲月裡。

那天帶他來這裡的人為他折下了一枝梅花,現在想來,那枝梅花不知被他最後放在了哪裡。

遠處遮天蔽日的“燕”字大旗招展如雲,攜帶著血海深仇前來複仇的人舉起長劍,眉目帶著佛陀般悲憫的神情,舉手投足卻是狠辣至極的穿心帶血。

楚章躺在了樹下,梅樹打著滿枝指尖大小的花苞,他單手拿著酒壇,對著壇口大口大口地灌酒,淋漓酒水灑了他一聲,斑白的頭發和紅衣都**地糾結在一起。

他今天都沒有跳舞,那一支未完的山鬼,他跳了二十多年,終於跳到了儘頭。

他的神靈死去後,他所過之處,《山鬼》淒冷空茫的曲調晝夜不休地回蕩,回蕩在空空的肺腑裡,回蕩在每一個無聲的黑夜,和死寂的白天。

“哢擦——”

空蕩蕩的酒壇子被他狠狠砸在地麵,碎裂的瓷片迸濺開來,劃破了他的臉,他彎著腰,湊近那堆碎片,用手在裡麵摸來摸去。

那樣子實在有些可憐,像是乞丐在泔水桶裡翻找能吃的殘渣剩飯,全然不像是一個執掌天下的君主。

他翻找到了一塊足夠鋒利的碎片,將它舉起來對著天空看了看,月色明亮,將雪地映出了白晝似的光暈。

楚章將傷痕累累的手臂伸出來,握緊了瓷片,在上麵用力劃下一道又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

溫熱的血迫不及待地噴湧出來,楚章撒開手,將瓷片往一邊一扔,整個人如釋重負,安然躺倒了下去。

茫茫雪色裡,他眼前開始模糊,仿佛是錯覺般,有個人站在了他身邊,正彎下腰看他的麵容。

楚章沒有動,喃喃問:“殿下,你來接我了嗎?”

“我……對不起,我辜負了你的心意,我沒有做個好皇帝……”他蠕動著嘴唇,“可是我太難受了……你保住我的命,我不敢死,可是我忍不住,我……”

乾涸了數十年的眼眶猛然湧出了淚水,在歲月折磨下已經稱得上蒼老的君王聲音哽咽,輕如囈語:“我……”

他想說的話太多了,想問那人為什麼就這樣拋下他走了,想問為什麼不問問他願不願意這樣被保護,也想問那人是不是對他感到失望……但是到了最後,他也沒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我過的一點都不好。”

人人畏懼的暴君像個孩子般,在生命的儘頭哽咽著抱怨,他的聲音比花落雪地更輕,很快就消失在了天地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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