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脈的過程持續了數個時辰,從豔陽高照到月上中天,在子時將過時,那一桶幽幽青綠的水顏色已經褪儘了,重新恢複了澄明清透的本貌,荼兆眼睛還睜得精神十足,亮的幾乎能發光,如果忽略他此刻全靠明霄拽著才能沒滑進桶裡,可以說他的狀態應該非常好。
明霄看了他一眼,揮袖將木桶下的靈火縮小收回手心,隨手用靈力捏了個防護罩,將它遞給荼兆:“雖然隻是小東西,但也是有未生神智的火靈寄居的,好好養著,日後用處頗多。”
輕描淡寫地將又一件至寶遞了出去,化作鐲子往荼兆手腕上一扣,荼兆一句謝師尊說到一半,就被明霄抓著肩膀從水裡拔蘿卜一樣拔了出來:“靈脈初開,你要入定三天,三天後隨我回昆侖太素。”
說完,不等荼兆反應過來,仙尊抬手一彈他頭頂,澎湃靈力湧進荼兆百會穴,少年一聲沒吭就閉上了眼睛,被強大的靈力裹挾著陷入了被動的入定。
明霄單手抱著荼兆走進臥房,將他放在床上,自己坐上了外間的長榻,布下一層結界為他護法,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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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道在魔域睜開眼睛的時候,發自內心地覺得自己實在是太努力了,每時每刻都在為了趕場子而奔忙。
守候的魔宮大殿內的侍女們見上首單手支頤假寐的魔尊緩緩坐直了身體,一雙含著暗紅色淺光的眸子半闔著,仿佛瞌睡的雄獅懶洋洋地翻了個身,瞧了一眼麵前走過的食草動物。
他隻是隨意地掃了下麵一圈,但被他的視線掠過的人都渾身不由自主地繃緊了。
——被凶殘的野獸盯上時,即使對方沒有要張嘴的意思,身體本能也會叫囂著恐懼。
鳴雪換了個姿勢,垂曳如水的大袖覆在膝上,似淌著一條流動的星河。
“少主可醒了?”
侍女伏下身體恭敬回答:“半刻鐘前醒了,隻是不許人進去,之後一直不言不語。”
魔尊似乎嗤笑了一下,侍女再次戰戰兢兢抬頭時,上首王座已經空無一人。
殿外大步走進一個紮著高高馬尾的青年,他容貌端正,一身黑色勁裝,兩把長刀交錯束縛在背後,朱紅的瓔珞懸在刀柄上一晃一晃,乍一眼看去,他就像是凡人話本裡那種懲惡揚善最是正氣不過的俠客。
……不過俠客可不會出現在魔域裡,更不可能這樣大大方方地踏進魔尊的魔宮。
他環顧了一圈,見上首沒人,眼裡有些失望似的,轉頭問一旁的侍女:“尊上不在嗎?我方才聽下人說,尊上到鄲城去了,是去找我的嗎?”
侍女再次下拜,在魔域裡足以呼風喚雨的魔嬰境強者,在魔宮中也隻能做個見誰都要下拜的小小侍女罷了:“善君大人,尊上是去鄲城尋少主的。”
青年的笑容凝滯了片刻,隨後笑的更誇張了:“少主?魔域何時有少主了?你要是誆騙我,我就把你扔到井裡去。”
他笑的比陽光還要燦爛,侍女的身體卻微微發起抖來,脊背上開始冒出冷汗,聲音瑟縮著回答:“奴不敢!善君大人……少主是,是尊上從外麵帶回來的,據說、據說和那位仙尊有關……其他的、其他的奴也不知道……”
被尊稱為善君的魔族,自小生長在魔域裡,披著陽光開朗的皮囊,底下卻是比極惡還要惡的泥淖,如果硬要選個死法,侍女寧願被尊上處死,也不願意落到這位鄲城之主手中,誰知道那個“井”到底是什麼井!總不會是用來打水的玩意。
好在善君還記得這裡是尊上的魔宮,隻是沉沉地盯著她瞧了一會兒,抿著嘴一言不發地走了。
魔宮大殿裡再次恢複了寂靜,侍女緩慢地直起身體,重新恢複了之前一動不動的僵硬姿勢,守著一旁的靈燈,如同一尊豔美的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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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宮偏殿裡,荼嬰躬著脊背坐在床榻邊,垂著眼簾不知道在想什麼,他醒來之後就發現自己的修為有了突飛猛進的變化,與之同時而來的,是充斥在身體各處比溫順靈氣要狂暴得多的魔氣。
它們擠擠挨挨地在他的靈脈裡竄來竄去,讓他每時每刻都處於不能自抑的煩躁中。
——想破壞、想發怒、想要血、想要……屠戮。
被魔氣影響得神智有所混沌的少年人知道自己此刻很不對勁,他一邊努力想要收束這樣可怕的想法,一邊又想要順從心意讓自己獲得快感,兩種截然相反的思維拉扯著他,讓荼嬰隻能保持最後的理智坐在床上,克製著想要摧毀視線中一切東西的欲/望。
覆蓋著魔獸皮毛的地毯傳來了微微的震動,感知力有所提升的荼嬰瞬間便抬起了眼睛看過去:“滾!”
他的聲音嘶啞極了,乾裂得仿佛有砂紙在嗓子眼裡摩挲。
那個腳步頓了頓,而後保持著先前的節奏繼續往裡麵走來。
荼嬰眼裡的猩紅慢慢擴大,手裡抓著的錦被在心念驅使下為外散的魔氣所侵蝕,靈脈裡咆哮著的魔氣張開了獠牙,濤濤奔流著從丹田處嘶吼而出,凝成鋒利的刀刃,向著不請自來的外來者舉起了屠刀。
——然後這來勢洶洶的殺招就被另一股更為強大的魔氣給漫不經心地按了下去。
玄衣曳地的魔尊像看什麼撒嬌賣乖的小獸一樣看著他,揮揮袖子輕描淡寫地打散了朝著自己衝過來的魔氣:“想殺我?你現在還不夠格。”
他根本不用說這句話,魔氣被毫不留情地打散的荼嬰已經感知到了他們之間的差距,那種令人絕望到連反抗之心都升不起來的差距。
鳴雪看著一擊不成似乎更加消極的荼嬰又恢複了之前蜷縮成團的姿態,眼裡充滿了匪夷所思。
不是,沮喪消極的難道不應該是被自己徒弟攻擊的他嗎?被殺的還沒有說什麼,怎麼殺人未遂的先自閉了?
鳴雪向著荼嬰走近了幾步,打量了他一番,忽然皺了皺眉頭,伸手就要去抓他的手腕。
荼嬰雖然沒有看他,但是一直全身緊繃,所有注意力都死死集中在鳴雪身上,見他伸手過來,還不知道他要做什麼,心中警鈴已經先一步大震,想也不想就往一旁一滾。
鳴雪卻像是預料到了他的動作一般,伸出去的手隻是輕輕一撥,荼嬰的勢頭一阻,順著反向的力道朝著鳴雪那邊滾了過去,自己的手就像是主動遞進了鳴雪手裡一樣。
魔尊平靜地垂著眼睛,全然像是沒感覺到荼嬰的怒目而視,掐著荼嬰的手腕感知了一番魔氣流動方向,半晌才抬起眼簾:“你都在魔氣逆行的邊緣了,自己沒感覺嗎?”
魔氣逆行,和靈氣逆行差不多是一個道理,籠統地說,可以用“走火入魔”一個詞來概括,修仙者走火入魔可能會直接身亡或者入魔,而魔族走火入魔……
這個搭配聽起來有些可笑,魔族還怎麼走火入魔?不過此處的入“魔”並非指魔族,而是一種近乎魔物的混沌嗜殺,失卻理智的恐怖狀態。
魔族對於“走火入魔”也是避之唯恐不及,他們隻是與修仙者修煉功法不同而已,不代表他們不是人,但是走火入魔後他們就不能被叫做人了,而會慢慢成為殘暴的魔物,或者說,全無理智的吃人野獸。
與之相比起來,當場身亡或許是個更好的結局。
荼嬰聽得“魔氣逆行”四個字,眼裡出現了一點淡淡的絕望,他的絕望顯然並不來自於後兩個字,而是他被提醒了,他此刻是一個魔修的事實。
鳴雪見他這個表情,忽然笑起來:“你居然還在抗拒體內的魔氣?”
荼嬰沒有說話,鳴雪表情冷淡了下去,再次顯出那種一貫的矜貴暴戾來:“愚蠢,懦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