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紅木托盤重重壓在桌麵上,托盤中的白瓷碗跳動了一下,裡麵深褐色的藥水晃悠一圈,在將將濺出來時蕩了回去。
尤勾陰沉著臉,端起碗走到垂著帷幔的竹榻邊,榻上穿著素白寢衣的青年下巴藏在被子裡,雙目緊閉,臉色蒼白,呼吸微弱得幾不可聞,像是一朵凋零中的蓮花。
尤勾嘴角抽了抽,深吸一口氣:“起來喝藥!”
榻上的人一動不動,眉眼靜謐。
“呃……大人剛剛才睡下……”一個女聲慢吞吞地接口。
尤勾霍然回頭瞪過去:“還不是你!大祭司病剛好就拉著他吹風喝酒!”
窗邊的阿幼桑擺了個金雞獨立的姿勢,一條腿高抬緊貼著耳朵,頭上頂著一壇酒,酒壇子上還直立著一根筷子,饒是阿幼桑這樣自幼習武的人都滿頭大汗,兩眼使勁往上翻,明知道啥都看不見還是不由自主地想看看頭頂。
見她的身體開始晃悠,尤勾提高了聲音:“不許動!不許運轉靈力!”
阿幼桑扁了扁嘴,稍稍挺直了脖子,渾身的銀飾隨著她的動作稀裡嘩啦一陣亂響,到底還是沒有出賣她家巫主大人。
“你裝得很好邁?我看見你眼睛在動了哦。”尤勾冷不丁地忽然說。
阿幼桑趁著尤勾轉頭,在她背後做了個鬼臉。
躺在榻上的青年動了動睫毛,不甘不願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漂亮極了,裡麵都是清澈的光亮,既年輕又蒼老——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在他身上渾然一體,將這個青年的年齡瞬間模糊。
“啊呀!大人你又上當咯!”阿幼桑見他睜眼睛,恨鐵不成鋼地叫出聲來。
巫主尷尬地轉了圈眼珠,朝著渾身黑氣都要實體化了的尤勾討好地笑了笑:“尤勾……”
他故意放軟了聲音,笑容裡甜蜜蜜的都是少年氣,尤勾被他一眼看得什麼脾氣都沒了,隻能強撐著將手裡的碗端過去,硬邦邦地說:“霍藥!”
天衡眨巴眨巴眼睛,不敢和看著他長大的尤勾作對,從被子裡拱出來,像個小孩兒似的盤腿坐著,左右手圈著碗沿,連拿碗的姿勢都顯得有些幼稚。
“尤勾……未必裡頭加了好多黃連嘛,黑苦喲……”
他喝了一口就皺起了臉,眼巴巴地看著尤勾。
身形纖細窈窕如少女的巫女和他對視了片刻,終於敗下陣來:“行叭行叭,下一碗給你加蜜蓮哦。”
天衡得了保證,心滿意足地抱起碗,咕咚咕咚兩口將溫熱的藥咽下肚子,把碗遞給尤勾,看著她收拾東西:“太素劍宗那邊來消息了嗎?”
阿幼桑插嘴:“沒呢,還是和以前一樣,慢悠悠飛過去就好了唄,勒次要帶危樓嗎?”
尤勾端起托盤:“危樓本來就是為了大祭司建造的,大祭司出門不帶危樓帶什麼?”
天衡在心裡嘖了下舌頭。
彆人出門帶行李,他直接帶房子,闊氣。
不過說到這裡,尤勾的表情還是難看了不少:“要我說,大祭司生病勞,還是彆出門哦,旅途勞累,萬一病情加重……”
短衣長裙的巫女抱著托盤一臉憂心忡忡,她看天衡的眼神簡直是在看一朵風吹不得太陽曬不得的花,恨不得把他捧在手心裡一天到晚藏在口袋裡才好。
阿幼桑頭上還頂著筷子和酒壇,見尤勾下了樓,急忙放下腿,一隻手提起頭頂的酒壇,朝榻上的天衡擠眉弄眼:“嘿嘿嘿,賺了賺了,尤勾忘了把它收走。”
天衡一臉羨慕地看著阿幼桑坐在窗台上拍開封口,有些心疼地說:“你彆空口喝哇……唉唉唉,配點兒菜嘛!配點兒菜才好喝!”
阿幼桑笑嘻嘻地往嘴裡灌了一口,故意發出一聲滿足的長長歎息:“啊……好酒好酒,灑家這輩子值咯。”
天衡抱著被子眼巴巴地看著她,好半天才嘀咕著說:“你還欠我兩件衣服……”
阿幼桑聞言呱唧一下站起來,抬手就要脫身上的衣服。
她身上還裹著前一天從天衡那裡贏來的外袍,再脫下去就隻剩貼身的小衣了,天衡抬起手捂住眼睛,狡猾地張開手指縫隙,露出一隻烏黑的眼睛:“你脫!你脫了我就叫尤勾上來沒收你嘞酒!”
阿幼桑對著這個憨憨皮笑肉不笑地一勾嘴角:“要不得哦,以前還跟阿幼桑姐姐一塊洗澡,現在就學會叫尤勾了撒?”
天衡僵硬地轉開視線:“那是嘿小滴時候了邁……”
巫族的姑娘們做事都雷厲風行,阿幼桑單手把天衡按倒在床榻上,抱起酒壇子指指他:“我下去咯,你好好睡。”
危樓的頂層又恢複了那種無聲的寂靜。
天衡抬起手,他的指尖立即泛起了一星深紫色的靈光,和頭頂漫天的星辰遙相呼應,仿佛與天地在一同呼吸。
在某種程度上說,巫主這具化身雖然弱的不得了,卻是最為接近天道本身的。
巫主溝通星辰九極,縱覽天地八荒,洞察過去未來,其實就是天道弱化了無數倍的能力。
隻是要動用這種神乎其神的權柄,巫主需要付出生命的代價,凡人不得窺視天道,這才是曆代巫主都不得善終且修為不能高深的原因。
天衡熄滅指尖那點靈火,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明天啟程前去昆侖山,然後換用鬼王的化身去看看鬼蜮裡那個命運之子的情況,再想辦法找到凡間的命運之子……
他在滿腦子紛雜思緒裡漸漸睡去,卻不知道有個人已經離開了鬼蜮,正往大陸極東之地而來。
越往東走,大陸風光越是旖旎秀麗,山水明秀,天地清新,鶯鳥沿路啼鳴不絕,一身紅衣的青年懶洋洋地倚在一葉扁舟上,用竹篙撐船的船夫將鬥笠壓得低低的,幾乎遮住了整張臉,全身上下衣服裹得嚴嚴實實,連握住竹篙的手指都戴著皮手套。
船夫的怪異掩藏不住船上青年的風姿絕世,男子穿紅衣總會顯得不倫不類,尤其是這種一點都不收斂的紅,簡直耀眼張揚得不得了,然而這衣服穿在他身上,旁人看來卻隻有滿心滿眼的驚豔。
他樣貌生的端正,骨子裡卻有種邪異的氣息,被這紅衣一襯,像是夜色裡纏綿索魂的豔鬼般,從眉眼裡透出血腥的鬼氣,又含著一點瘋瘋癲癲的潦倒疏狂,這種奇妙至極的氣質將他從平平無奇的眾人中凸顯出來,讓人不由得將目光死死黏在他身上。
天冠城逢著三月三舉行春祭,男女老少沿河踏春折柳,河上漂浮著各個豪門大族的花船,幾丈高的花船上滿載各色鮮花迎接春神,還有羅衣華服的舞姬在花船上旋舞,裙擺綻開如花的色彩。
岸邊的人們品評著各家的花船,議論著今年爭春的魁首會是哪家,猝不及防就被亂入的這一葉小小扁舟奪走了視線。
和其他的花船比起來,這一葉扁舟簡直小的不能入眼,上麵沒有花,更彆說巧笑倩兮的舞姬,但是看著那一襲紅衣靠著扁舟,所有人就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那不是什麼俗套的被容貌驚豔,隻是……隻是一種非常玄妙的感覺,換了更敏銳的人來的話,應該能明白,這是一種對於危險的好奇。
大凡是人,總會對未知的事物產生好奇心,渴望刺激,也渴望死亡和危險。
而那個人,身上就帶有與死亡息息相關的東西。
“那是誰家的船?”岸邊有人問了,“是不是哪個不懂規矩的?”
“八成是了,三月三爭春,除了花船其他船隻都不能入河,這應該是個外麵來的,不懂規矩。”
有人在一旁接話。
數十隻花船敲著緊密的鼓點向前飛馳,用於驅動船隻的靈石如砂礫般投入機關,船上的舞姬旋舞如雲,隨著鼓點將做成花瓣的金箔拋向兩岸,引得民眾競相叫好。
這紙醉金迷的場景很快奪走了人們的注意力,馬上有維持秩序的修者隔著水麵向那葉小舟喊話,要船夫快點靠岸讓開河道,後麵的花船正在以極快的速度逼近,眼看要不了多久就會迎麵撞上去,那名船夫還是低著頭,一下一下機械地劃著手中竹篙。
倒是紅衣人慢慢坐直了身體,他往後看了一眼,好像完全沒有將那數十艘高大的花船放入眼裡,笑起來:“這河,他們走得,怎麼我竟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