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無糾。
梵行將這個名字在心裡翻來覆去琢磨了片刻, 從零落覆灰的記憶裡拎出了一個小片段。
昔年邵魏天下,因太子天衡鐘愛棋藝,各地方官進貢時都會有意無意選擇與棋有關的物件進到東宮,當年東宮內收有兩副棋, 都是前朝匠人用極品美玉細心雕琢出的佳作, 曾收在前朝宮闈內, 是棋中焦尾、珠中隋侯。
那兩副棋, 一名兆錯, 被賜給了當時的定南公楚章;另一副名為無糾,在燕家嫡次子誕生時,作為東宮賀禮送往了燕家。
這個燕無糾,和那個無糾, 會有關係嗎。
他沒有去戳法則問話,而是細細看了一遍這孩子的眉眼。
麵前名為燕無糾的男孩兒臉上臟兮兮的, 臉頰消瘦,沒有什麼嬰兒肥, 還略凹陷,就襯得那雙本來就大的眼睛愈發的大了, 瘦小身板裹著粗糙麻布製成的單衣,一個地地道道和周圍環境融為一體的貧民小子。
燕無糾緊緊抿著嘴, 心裡混亂不堪, 這時一隻手輕輕貼了上來,攏住他乾巴巴的小手, 柔軟的布料順著動作落在他手背上, 混跡在市井裡的孩子模模糊糊地想著,往日裡看那些貴人穿著模樣很軟很舒服的衣服,原來是這樣的感覺啊……真的很軟。
燕無糾抬起眼睛, 那個緇衣僧人正垂著眼簾,神情如蓮花台上觀世的佛陀一般,他將那隻錢袋塞回了燕無糾的手心,輕聲誦佛號:“阿彌陀佛,貧僧大費周章找到這位女施主,並不是來追討財物的。”
感覺到掌心沉甸甸的重量,燕無糾愣愣盯著梵行,半晌才撇撇嘴:“和尚你傻了嗎,你不討錢,跟著我回來乾什麼,難道是來看我們的笑話的嗎?”
麵前的孩子豎起了滿身尖刺,盯著梵行的眼神滿是警惕和戒備,小小的身體有意無意挪動著擋住了後麵的燕多糖,腰背弓起,薄薄的肌肉蓄勢待發,大有梵行回答得不對就要暴起的趨勢。
梵行微微歎氣,窘迫地用手撓了撓後腦勺:“貧僧不是這個意思……”
他皺著眉頭努力組織語言,最終還是長歎一口氣,放棄了用那些文縐縐的佛法解釋,轉而大白話道:“偷東西是不對的,倘若今日被偷的是用以救命的錢財,那女施主這罪業就大了,貧僧隻是想來勸誡女施主莫要再行此事,至於這錢,佛門中人,錢財皆身外之物,倘若能解貴家一時之急,也是貧僧道業有成。”
燕無糾謹慎地打量著梵行的臉色,評估他這話的可信度,站在桌邊的燕多糖卻沒想這麼多,她幾步上前來,將弟弟撥拉到一邊兒去,一聲不吭地朝著梵行跪了下來。
三個響頭,實打實磕在了地上。
她這串動作行雲流水,連片刻的猶豫都沒有,最後抬起頭來的時候,額頭上還有破了皮的血絲。
她不在乎這是梵行心血來潮的同情還是高高在上的憐憫施舍,在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說什麼骨氣,考慮什麼彆人的死活,都是不合時宜的笑話,因此她雖然聽見了梵行說罪業的話,卻也不以為意,要論罪的話,那就死後讓她去下油鍋吧,她隻想帶著弟弟和娘活下去再說。
“大師恩德,燕多糖此生不敢忘記,日後但凡大師需要,燕多糖做牛做馬報答大師恩情。行竊的確是不要臉的事,但我要養弟弟,要治娘的病,我不能去賣身,我要是去賣身了,誰來照顧他們……”
少女停下了話頭,眼裡有淚水一閃而過,她咽了下口水,好像這樣就能把所有的心酸苦楚合著淚水一起咽到肚子裡。
“燕無糾,過來磕頭!”她扭頭凶巴巴地對弟弟喊。
梵行搖搖頭,拂袖用勁風卷起燕多糖,讓她站穩,隨後合十行禮:“貧僧並不想挾恩以報,女施主無須放在心上。”
燕無糾磨蹭了兩下,把手裡的錢袋遞給燕多糖,少女接過,正要打開,到底遲疑了一下,沒好意思在梵行麵前看,轉身進了布簾子後麵。
在那張藍底白花的布簾子落下的時候,梵行隱約看見了後麵支著一張小床,上麵的被子露出了一個小角,在簾子的縫隙裡一閃而過。
梵行想了想,問燕無糾:“房中那位,是你的母親?她患了什麼疾病?”
燕無糾對梵行的態度平順了許多,大概是看在那一袋能讓他家度過難關的錢的份兒上:“是我娘。娘病了三四年了,吃了很多藥也不見好,我們看不起坐堂大夫,隻能找遊醫看病,那些半瓶水晃蕩的家夥,一下說娘是心火旺盛,燥鬱不發,一會兒說娘是陰虛陽短,氣機鬱滯,還有說什麼心病難醫的。這幾天病得愈發厲害,連床都下不來了,水米都喂不進去,燕多糖打定主意要請坐堂大夫來看診,這才……”
梵行聽了,思索一番,還是開了口:“貧僧倒是也略知曉一些岐黃之術,能否讓貧僧看看令堂的病?”
“令……”燕無糾皺巴起一張小臉,“令什麼?”
梵行眨巴眨巴眼睛:“哦……就是你的娘親,令尊的意思是你的父親,還有令媛令郎,意思是你的兒女……不過你現在用不著。”
燕無糾將這幾個詞在嘴裡念了幾遍,清清嗓子:“咳咳,你懂醫術的話,讓你看看令堂也不是不行……”
梵行彎起眼睛,耐心地教他:“令堂這類稱呼是敬稱,用來指和你說話的人的,如果要提起自己的父母,應該用‘家’,比如家父家母、家君家慈之類。”
燕無糾的臉騰一下漲的通紅,氣鼓鼓地盯著梵行瞅了好一會兒,把手一甩:“九爺才不要知道這些!這些是窮酸學的!路口那個五十了還沒考上秀才的窮酸整天嘴裡念的就是這個!”
梵行看著他,對於他這樣的發言沒有表示什麼,如果燕無糾不是他要找的人,那他不論怎麼活都與他無關。
眉目悲憫溫柔的佛子輕聲道:“阿彌陀佛。”
見他沒有說些彆的,燕無糾的神情裡有了些許不明顯的失落,他轉過頭,咕噥道:“你不是要看看我娘麼,過來吧。”
燕無糾撩起簾子就鑽了進去,梵行在簾子外止步,輕聲告了罪,才抬步入內。
裡麵的空間愈發逼仄狹小,燕無糾和燕多糖兩個幾乎已經把地方滿滿當當占據了,見他進來,燕多糖垂下眼睛說:“我出去買點菜,大師留下吃頓飯吧。”
她出去了,梵行站在她原來站的位置,看向床榻上的女人。
不過是幾塊木板拚湊起來的床,那張被子也是縫縫補補得不能再補了的,壓在乾癟瘦削的女人身上,將那個年僅三十多歲的女人壓出了近乎年邁的蒼老。
貧苦的人們裡沒有什麼男女授受不親的講究說法,梵行伸手去診脈,燕無糾就站在一邊看他。
他覺得這個和尚怪異極了。
他自小長在昌平坊,更小些的時候記憶已經模糊零碎,從能連續記事開始,他的生活就是吵鬨的喧嚷和永遠吃不飽的饑餓,唯一能依靠的母親纏綿病榻,同樣未長成的姐姐不得不奔波在外,一個沒有保護沒有依靠的少女吃儘了苦頭才能找到一點吃食回來,更多的時候是被欺負了也無從傾訴。
燕無糾熟知那些下九流的套路,各種話術門兒清,他年紀小,偷偷跟著大人們也少有招來打罵,最多不過被驅趕,借著年紀的便利,他進過很多地方,見過很多人,也學了很多東西。
昌平坊的花街柳巷裡多的是前來尋找樂子的達官貴人,也有不少前來尋找女詞人的文人墨客,城外梵音寺來化緣的和尚他也見過不少,但無論是高門還是寒肆,沒有一個人像這個和尚一樣。
他的動作、語氣、說話的方式乃至看人的神情……
燕無糾低下頭,視線裡是自己臟兮兮的手。
對方像是一朵雪白的他不敢去觸碰的花,長在乾淨的水裡,一顆慈悲心,一雙觀音眸,對他說那些從沒有人願意跟他說的話,教他沒有人會教他的東西。
燕無糾把臟兮兮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
他在那樣乾淨溫柔的目光裡,自慚形穢。
梵行把完了右手的脈,又翻開女人的眼皮看了看,再檢查了一番她的舌苔,輕聲說:“不是藥石無靈的大病,主要是鬱結於心,身體虧空過甚,加上長久營養不良,貧僧開一個方子,吃上幾副藥就能好,隻是後續還要將養許久才行。”
床上的女人忽然從喉嚨裡擠出嘶啞的幾聲喘,良久,才疲憊地睜開一雙渾濁無神的眼睛,她的瞳孔沒有焦距,視力微弱,抬起一隻手在半空動了動,拖長了無力的聲音呼喚:“糖糖啊……糖糖……”
燕無糾熟練地擠開梵行抓住那隻手:“娘,姐買菜去了,你要喝水嗎?還是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