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行與他對視了片刻,燕無糾率先移開了眼睛。
他沒打算去問燕多糖這筆錢的去向,一問不就等於承認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了麼,這個家風雨飄搖,實在不需要更多的外力讓它分崩離析了。
燕無糾咽了下口水,聲音緊巴巴的:“我……我不想知道那筆錢用來乾嘛了,我想把她們送走……”
梵行見他這一副死活不打算改變主意的倔強模樣,心知口頭勸說大概是無用的,隻好開門見山道:“你若打定主意要欺瞞你娘,將她們哄騙著送出去,貧僧也攔阻不住,貧僧身無長物,這隻背雲或可交予你換點錢財。”
僧人摘下頸上的佛珠,將上麵那隻翠玉雕刻而成的蓮花狀背雲解下來,托在手掌上。
這枚蓮花翡翠一看就是好貨色,翠色沁人,如有一汪清泉在其中流動,雕刻而成的蓮花也姿態秀美莊嚴,花瓣層疊懷抱,收束著一隻半開未開的花苞。
燕無糾死死盯著這隻翠玉蓮花,喉頭聳動了一下,顫顫地伸出手要去拿它,梵行卻將手往回一縮,避開了。
燕無糾的手僵硬在半空:“你?!”
梵行心平氣和地說:“這隻翠蓮不是珍品,但有一點,拿著它的人去任何一間大廟裡求見主持,都能被滿足一個請求——隻要不是傷天害理的事,無論什麼,他們都會儘力去做。”
燕無糾睜大了眼睛。
梵行和緩地問:“所以,你是要拿它去換錢,還是換一個滿足願望的機會?”
這個問題聽起來就很愚蠢。
有這麼一個幾乎無限製的滿足要求的機會在,燕無糾大可以拿著它去要求佛寺收留保護燕家母女倆,也大可以要求他們給他足夠的金銀,或者要求他們幫他查明當年燕家出事的內幕……
總之無論要做什麼,都比單純將翠玉蓮花當出去換一點錢來得合算。
燕無糾沒有開口質疑梵行話中內容的真假,但還是忍不住顯露出了一點震驚:“你是什麼人,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
梵行隻是看著他笑而不答。
燕無糾知道自己是得不到答案了,好在他也不關心這個,手指縮了縮,抓過梵行掌心那枚蓮花,小臉上第一次出現了冷鐵般堅毅的神情:“活當,我會把它贖回來,算你借我的錢,我欠你一個人情。”
梵行對於他的選擇一點也不意外,微微笑了一下,看著燕無糾把蓮花小心妥帖地塞進口袋裡。
燕無糾這個選擇聰明極了,拿著蓮花去典當,充其量算是向梵行借了錢,而要是用蓮花去佛寺要他們做事,那就是欠下了大人情。
想來也知道,能讓各大佛寺二話不說見玉辦事,這翠玉蓮花的價值比他所能想象的要高得多,他要是欠下了這麼大的人情,以後怕是咬著牙都還不起。
兩人在岔路口分開,梵行回了自己的小破廟,燕無糾則摸了摸口袋裡硬而涼的東西,深吸了口氣,小魚兒般竄入了熙熙攘攘的人群裡。
昌平坊裡魚龍混雜,花街旁賭坊坐落,對門就是林立的當鋪,暗娼門子便是白日也欲迎還拒地將簾子掀著小角兒,燕無糾在這裡混得如魚得水,輕車熟路地從高高低低的門臉兒前穿過,一口氣跑到了一處鋪麵前。
這鋪子中等大小,不高不矮,幌子上畫著一串銅錢和一個秤盤,意為典當行,旁邊用方光圓大的黑字寫著“大盛和”三字,門口擺著張桌子,四五個閒散漢子圍著桌子推牌九,見燕無糾神色躊躇站在門口,互相使了個眼色,便有個人笑著出聲:“喲,這不是咱們小九爺嗎!今兒這是鬨什麼東風,把咱們小九爺吹來啦?四哥這幾日一直念叨你呢!”
他們嘴裡玩鬨般喊他“小九爺”,和喊個孩子氣的綽號也沒甚區彆,燕無糾聽他們說到四哥,眼皮抖了一下。
外頭當鋪多了去了,比起那些正規的大當鋪,黑老四的這家鋪子收的利多,追債也狠,但唯一一個好處,就是他給的錢也多。
說是典當,在黑老四這裡,倒是更像借貸了,外麵這些看似閒散的懶漢都是黑老四手底下幫他追債的打手,燕無糾原本也打算向他借貸給娘看病,但若沒有這個用作抵押品的玉蓮花,燕無糾就隻能把自己典給黑老四,以後也跟著這群人做打生打死的活計。
外麵人的大聲笑鬨把鋪子裡的人都給引出來了,一個年近四十的男人披著舊衣走出來,他麵貌平平,扔進人群裡就會沒了影子,唯有一雙眉毛,眉尾如傘散開,根根烏黑乍起,長得凶狠非常,一下子就給他添上了不少凶悍之氣。
“哦,這不是啾啾嗎。”黑老四不姓黑,他得這麼個名號,就是因為他長了這麼對又黑又凶的眉毛,在當初拜把子的一群兄弟裡排行第四,才被稱一聲黑老四。
他走出來,看見燕無糾站在當街,立馬表現出十分高興的樣子,伸手招呼他:“來來來,來你四哥這兒,裡頭有新買的栗子糕吃不吃?”
黑老四絕口不提前些日子燕無糾要入夥的事,隻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好大哥樣子,帶著燕無糾往裡走。
當鋪裡頭不大,一張桌子兩把椅子,大朝奉頭發花白,雙手攏在袖管裡正在打瞌睡,黑老四看也不看他,隻是敲敲桌子把他叫醒:“老陳!來給這位小兄弟上杯茶!說不得以後就是你的徒弟了!”
黑老四是腳夫發家的,開了當鋪也不懂那些古玩裡的名堂,請了個沒甚名氣的玩家來做朝奉,總是信不過他,怕他藏私,心裡就有了要自己養個朝奉的念頭,又見街麵上跑的小孩頂屬燕無糾最伶俐,還能說會道,哄得不少大人都昏頭轉向,就動了要收他到麾下的心思——便是他學不會這些門門道道,也能做個打手給自己賣命。
他見的人多了去了,一見燕無糾今天站在門口的樣子,大概就知道自己達成所願的時候不遠了,因此越看他越得意,將桌上那碟栗子糕推過去:“吃吧,小孩都愛這個,日後來哥哥這裡玩,也少不了你的吃穿,你的娘親姐姐,四哥也一並照顧了。”
這就是在向燕無糾許諾條件了。
九歲的小孩低著頭,模樣有些局促,黑老四隻當他是緊張了,也不以為意,兀自笑眯眯地看他,就見燕無糾深吸了口氣,攥成拳頭的手遞到黑老四麵前,張開手遞出那塊玉蓮花:“……四哥,活當。”
黑老四的笑容一下子從臉上消失了。
他直勾勾地盯著燕無糾的臉,視線慢慢地落到燕無糾手裡,在那枚玉蓮花上停了很久,然後忽然笑了起來,抬手一招:“老陳!有生意上門了,過來看看。”
他抬手招呼老陳,燕無糾悄悄地鬆了口氣,任老陳從他手裡將那枚玉蓮花拿走,對著陽光端詳起來。
黑老四轉了轉手邊的杯子,笑眯眯地問:“這樣漂亮的玉可不多見啊,是你姐姐遇到貴人了?”
他把話說得很隱晦,但是燕無糾一下子就聽明白了,放在桌下的手登時握緊。
燕多糖偷摸著行竊一事,多少有人會知道,尤其是黑老四這類混街麵的人物,手底下就有不少劃了片區的乞兒和偷兒,燕多糖的手上功夫一般般,被發現也是尋常事,要不是她隻是偶爾為之並不當主業做,黑老四之流早就上門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