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
(邵天衡的某一個七夕節)
七夕在民間是個不小的節日, 牛郎織女鵲橋相會,京師的金水河旁花燈如晝,酒樓茶肆淩空掛出數千盞紙燈, 要將這輝煌都城妝點成富貴宮闕,正當妙齡的少女們挽著閨中密友的臂膀,提著花燈笑鬨而過, 偶爾湊在一起竊竊私語, 悄悄點著路過的青年俊才。
宮中前幾日便發下了諭旨, 七夕佳節宮中與民同樂, 京中不設宵禁, 宮門開至子時,允許宮女輪班出宮過節。
太子喜靜, 向來不過七夕,但他心性寬仁, 自己不過節, 萬萬沒有拘著宮人也不過節的毛病,東宮上下還是按著慣例掛起了五彩花燈, 到處都是鮮豔明媚的佳節景象,宮女們發間簪著乞巧的銀簪,腰上懸掛了五色絲線香囊, 臉上帶著歡飲又不嬌媚的笑容,行走間裙帶當風,香氣盈盈。
邵天衡將一卷書輕輕擱到案上,抬手端起茶盞, 裡麵的水有些涼了,平常人喝自是無妨,他這樣身子骨弱的卻是喝不得。
侍奉的宮人眼尖, 抬步就要過來,邵天衡擺擺手讓她退下,將茶盞放回桌上,指尖在桌上敲了兩下,輕聲問:“定南公呢?”
宮人畢恭畢敬地回答:“公爺一早就出宮去了,要派人去尋嗎?”
邵天衡聞言失笑,搖搖頭:“孩子心性,讓他去玩吧。”
楚章才十七歲,正是小孩子愛玩愛鬨的年紀,昨天還說今天要和邵天衡一塊兒去看花燈,轉眼就忘了個精光。
邵天衡也不在意這個,他本來就對花燈什麼的不感興趣,楚章又精力充沛,他隻怕跟不上少年人的腳步,省的掃人家的興,自己一個人在宮裡看看書也挺好。
過去這麼多年,他都是這樣過來的。
正想著,外頭又進來一名侍人,對著邵天衡深深彎下腰:“殿下,陛下開宮宴,您今年去嗎?”
每年逢著節日,宮裡總要開大宴,今年七夕的大宴是昨天晚上開的,今晚的宮宴則是宮中嬪妃皇子皇女們的家宴,邵天衡不愛去這種家宴,每個人都端著一張笑臉,尤其是他身份高貴,所有人說話行事除了看皇帝的臉色,還要偷偷覷一眼他的麵色,揣度他的心意。
被人揣度也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邵天衡坐在那裡自覺像是個瘟神,何必惹人提心吊膽。
他咳了幾聲,依靠在背後的軟墊上,微微闔起眼簾:“就說昨天的大宴孤染了風寒,出不得門,今晚的家宴就不去了,給父皇告個罪,再往皇弟皇妹們宮中多送些節儀。”
侍人恭敬地記下了他的話,弓著腰退了出去。
他剛出去,便有兩名侍女捧著托盤進來了,上麵滿滿當當疊著數十份紅皮的禮單:“殿下,這是宮外遞進來的單子,禮車還等在東宮外。”
邵天衡懶洋洋地歪在軟墊上,聞言歎了口氣:“給盈光看,拿不準的再送到孤這裡來,車子停在宮外太紮眼了,給他們回話,下次不可再這樣。”
侍女俯下身體應是,悄無聲息地退下。
室內沒了人,一時間便隻有香爐裡嫋嫋的煙塵盤旋著漂浮上去,冷梅的香氣纏繞在鼻端,太子的寢宮裡冷清的好似與外麵萬丈紅塵歡愉都無關。
七夕對彆人而言是佳節,於他而言,不過是個和往常一樣要處理各種事務的日子罷了,甚至因為節日人多容易出事,他還要時刻注意著巡防營的彙報,宮中雜事也前所未有地多起來。
“殿下,莊妃娘娘那邊來問,晚上城樓賞煙火您去不去。”盈光步履無聲地進來,在他身旁彎下腰為他換了一壺新茶,輕聲問。
邵天衡用手指揉著眼旁的穴位,本就蒼白的臉染上了一點厭倦:“以往都是父皇帶著她去的,孤去做什麼?不去。”
話音剛落,他又睜開眼:“等等——你去打聽一下,她是不是打著要帶邵天桓上去的念頭?”
盈光臉上出現了一絲驚異:“帶二皇子上去?那可……”
城樓七夕觀煙火,本是皇帝帶著皇後去的,以顯示帝王夫妻和美,帶上太子這個繼承人也沒有什麼,但是皇後早逝,皇帝要帶莊妃邵天衡也懶得說什麼,隻是如果邵天桓也要去……
他表情裡憊懶更多,好似困極了一般,將一雙修長的眉宇蹙起:“你先去邵天桓那裡提一句,明日朝會孤要說鹽運的事,然後再去莊妃那裡回話。”
盈光愣了一下:“殿下要去明日朝會?”
邵天衡嘴角提了一下:“嚇唬他的,讓他今天安分點。”
鹽運是莊妃替邵天桓掙來的肥差,他這裡表露出一點要插手的意思,就足夠邵天桓把自己嚇個半死,哪裡還有心情去城樓上看煙火。
盈光於是也以袖掩唇笑了起來:“是,奴婢這就去。”
隨著夜色深沉,來往討他口諭辦事的人也漸漸少了,天上星子明媚,東宮裡點亮的花燈與整座宮城交相輝映,宛如人間升起了璀璨銀河。
留在宮裡過節的宮女們得了主子的許可,也鬆懈了不少,圍坐在花架子下乞巧說笑,邵天衡遣退了下人,獨自就著亮如白晝的燈火看書,看了沒多久就昏昏睡了過去。
到底是夜間,他眯了不到兩刻鐘就被冷醒了,抓著一旁的薄毯隨意披在身上,喉嚨裡還是癢癢的,他咳了幾聲,坐直了身體,聽見窗外圍坐的小宮女們發出一聲接一聲壓低了的驚呼。
邵天衡眯起眼睛看出去,窗外是沉沉長夜,炸開一朵朵滾燙的煙火,五彩斑斕如鋪天蓋地的夢境,憑著氣勢就能把寂靜的夜空燒灼成喧囂的白晝。
宮外喜悅的喧嘩和鑼鼓沸反盈天,隔著重重宮牆,還能在東宮裡聽個回響。
邵天衡漫不經心地想著,原來是皇帝到了城樓上,開始放煙火了。
他正要收回視線,目光一凝,就看見寢宮正對著這邊的烏沉沉的牆頭上也亮起了一小簇一小簇的光華。
像是星子一顆顆點亮連成一線,與花燈不同,這些小小的光源吐著明滅不定的飛濺星光,好像一朵朵小號的焰火,焰火不斷垂下連綿的光點,紛飛如雨,連綴如珠,在東宮牆頭連出了比夢境還要華美的銀瀑。
“哇……看那邊!好漂亮啊!”宮女們也注意到了那邊的景象,此起彼伏地驚歎起來,比起方才看遙遠的煙火,這裡的銀瀑更令她們驚奇喜悅。
“是殿下吩咐的嗎?”她們交頭接耳說著話,滿足地看著眼前從未見過的美景。
邵天衡也靜靜地看著那邊,和宮女們不同,他看見了顫顫巍巍趴在牆頭點燃一牆銀瀑的少年。
看著他伸長了手臂去點熄火了的煙花,看他滿頭大汗地在臉上抹出一道道臟兮兮的煙灰。
邵天衡看了一會兒,無聲地將手移開,窗戶靜悄悄地合上了。
過了片刻,外麵忽然又響起一陣腳步聲,一個少年聲壓低了問外頭的宮女:“殿下一直在裡麵?”
宮女們茫然應道:“殿下沒出來過。”
停頓了半晌,那個少年有些不死心地問:“那……那他有打開窗嗎?方才我瞧見那邊有焰火,殿下看見了嗎?”
宮女們猶豫了一會兒,小聲道:“殿下一直在裡頭沒有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