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家大祭司藏了個男人在暗室裡, 作為與他最親近的巫女,尤勾當然不會不知道這件事,大祭司殺人放火, 尤勾必定是在一旁噓寒問暖給他遞刀子火把心疼他累著的人, 就算當時看見了明霄仙尊的臉, 可大祭司心意已決一副打定了主意非要把人藏起來的樣子, 尤勾一咬牙也就去尋摸鐵木把棺材給打好了。
哪裡知道荼兆居然能從暗室裡把睡的悄沒聲兒的明霄仙尊給偷出來?
說實話, 尤勾的第一反應居然是要不要再把仙尊給大祭司搶回去。
荼兆反應很快, 一聽她的話便知道這事兒尤勾必然也摻了一腳,由此可見巫主絕對是此事的幕後主使,但這不是現在他要關注的:“請姑娘救救師尊!”
尤勾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說錯了話,訕訕地清了清嗓子,饒是能為大祭司上刀山下火海, 麵對苦主的徒弟, 此刻也覺得有些尷尬:“我……不是我不救人,巫族之中最為精通醫藥巫蠱之術的就是大祭司,鐵木這法子就是大祭司琢磨了很久才想出來的,我就是再厲害, 也比不過大祭司啊。”
荼兆眼睛先是一暗,隨即又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亮起來:“那鐵木……哪裡可以尋到鐵木?”
尤勾茫然地看著他:“鐵木?暗室裡不就有一具……啊……”
她反應過來, 停頓了一下, 沒有去問那具棺木怎麼了, 直率地回答:“鐵木萬年生一寸,是可遇不可求的先天至寶, 族內貯藏的那些都用來做那具棺木了,多的我們也沒有。”
荼兆的神色一寸寸灰敗下去,尤勾從沒見過這個冷冰冰堅硬高華的劍修露出這樣的表情, 再看看他懷裡無聲無息的仙尊,有些於心不忍道:“……我救不了他,但是……但是你或許可以試著問問鬼蜮?”
死生之事,鬼蜮是最後的關隘,儘管修士的魂魄不歸鬼蜮管轄,但是鬼王甚至有辦法欺瞞天道為巫主延命,說不定也能給仙尊想想辦法呢?
這樣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尤勾沒怎麼做過,一說出口就覺得不對,然而說出去的話等同於潑出去的水,想收回也不可能了,她皺著眉頭暗暗在心裡埋怨自己多嘴,沒注意到荼兆自從聽見“鬼蜮”這個詞之後表情就冷硬得不得了。
斬斷捆著鐵木棺的鎖鏈的人不是彆人,正是鬼蜮的鬼王,尤勾不知道這個,荼兆卻記得清清楚楚。
他抿著嘴唇,俊逸蒼白的臉上如同凝結了寒霜,視線落在懷中師尊靜謐的臉上,過了半晌,低低問:“希夷君在何處?”
隻要不是想折騰大祭司,她才不管彆人麻不麻煩呢,尤勾利落地應承下來:“我帶你們去找他。”
天衡靈魄不穩,極致的情緒波動下連法訣也掐不起來,希夷抱著這具氣息微弱的化身慢吞吞地走到床榻邊,將他放下,溫柔散漫地理了理他略微淩亂的長發,一邊牽出神識把法則抓了過來。
“想個辦法,得把明霄和鳴雪回收了。”
玄衣曳地的鬼王坐在地上,雙手搭在床鋪上,鬼魅昳麗的容顏上滿是冷淡和傲慢,隻有偶爾望著沉沉睡去的巫主時才會顯露出一點近似於孩童的天真笑意。
“……太難了太難了,”法則感慨著,“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明霄鳴雪要是真的沒了,荼兆和荼嬰怕是要瘋,失而複得比自始至終都沒找到要磨人得多。”
鬼王也有些後悔:“早知道就不偷懶了,趁他們倆沒找到人的時候一了百了,拖到現在都是麻煩。”
法則隻是順口感歎一句,心知天道這回是下定了決心,便道:“那你要怎麼做?”
鬼王伸手為巫主提了提被子,將枕頭上的長發一縷一縷理順了,耳語般道:“最省力的辦法就是不去管,本就是無魄的身軀,放著也無妨,可是就怕荼兆荼嬰滿腦子想著要把他們救醒——”
他臉上出現了一種似笑非笑的神色,法則與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是想起了善君那攤子糟心事,說起來,善君殺萬人取血,又鬨出一堆幺蛾子,也是琢磨著想把鳴雪喚醒。
這兩具化身收不收回本來與天道都沒什麼,奈何旁人總要借著他們生出事端,它都不用去看,就能想到荼兆現在一定在焦頭爛額地想著救明霄的方法——可是明霄不要他救,明霄要他專心劍道,做個高高在上世無其二的昆侖仙尊。
——說是去教氣運之子的,結果卻成了拖後腿的人,天道心裡指不定多堵得慌。
好在邵天衡那具化身死的徹徹底底,沒有死灰複燃的可能性了,不然元華……等等,法則忽然心虛起來,元華對巫主態度非常,好像正是因為它偷懶給巫主捏了個和邵天衡一模一樣的臉……
鬼王沒有在意它想到了什麼,猶自慢慢地說:“鳴雪放在玉神那裡,倒是不用急著抹除,隻是荼兆那裡的明霄……”
他想起方才荼兆見到明霄時那種全然與冷靜銳利無關的情緒,一陣頭大,第一次與凡間那些痛心愛子癡迷美色不務正業的老父親有了共同心聲:談什麼感情啊,感情隻會影響你拔劍的速度!
法則聽他說完話,依戀地在天衡臉上盤繞了兩圈,鬼王用手指按住它:“說起來,你怎麼還沒有找到下一任巫主?”
不說起這個還好,一說到這個法則都快毛了:“我也不知道啊!我仔仔細細把所有帶著巫族血脈的人都看了一遍,還拉了時間軸往前翻又往後翻,我就是找不到那個氣運之子!簡直是絕了!按理說這不可能找不到啊,可是我在幾界內都轉遍了,完全、一點點、都沒有他的蹤跡!就像是整個世界完全不會誕育這個人一樣!”
這話說得很嚴重。
連法則都搜尋不到的人,代表著這個世界從前不會有這個人,現在不會有這個人,將來也絕不可能有這個人。
——可這簡直是悖論,天柱傾塌,代表巫族的柱子沒有巫主的氣運去撐,那這方小世界不是注定要崩毀了?
任誰聽到自己快要死了心情都不會好,哪怕是無情無愛的天道也是一樣。
鬼王默不作聲地依靠在床邊,垂著眉眼,長長的睫毛遮擋住深色的瞳孔,厲鬼本就過分蒼白的皮膚在背光處簡直像是一尊雕琢出來的死白冷玉,那種過分的美豔也因為這種鬼氣森森的死白而多了點潮濕陰涼的曖/昧。
阿幼桑進來的時候,看見的就是這樣的景象,陰影中的鬼王用難以言喻的複雜神色望著巫主,他就像是一株長在暗處的藤蔓,藤蔓上生著惑人豔麗的花朵,植株上都是帶毒的刺,要拚了命地將自己扭曲病態的生命攀附纏繞到另一個明亮的靈魂上去。
阿幼桑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象嚇了一跳,再回神時,鬼王已經看了過來。
陰鬱扭曲的氣質從他身上消失了,芝蘭玉樹的俊秀公子笑微微地看著她:“是阿幼桑啊,來看天衡嗎?”
阿幼桑一頭長發還是斑駁的白,臉上活潑陽光的少女神采也消散了大半,被術法禁錮在年輕皮囊下的長久歲月悄悄探出頭,隨著枯竭了不少的精血袒露在臉上。
她沒有再穿往日袒露纖瘦腰肢的長筒羅裙和短臂小襖,相當平實地穿著束腰長裙,腰間倒還是掛滿了細碎輕盈的銀飾,隨著步履微風發出輕快明亮的聲音,好似年輕姑娘青春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