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皇玉神隕落了。
和她蘇醒時那樣傾盆大雨陰雲連月不開的浩蕩聲勢相比, 她的死亡近乎無聲無息。
白骨槍將魔域死死定在了原地,那道披著殘破紅衣的聲音就破碎在了灼熱滾燙的紅色光焰裡。
浩瀚妖氣妥帖地融入破空而去的骨槍裡,血肉消散, 白骨化灰,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荼嬰看著眼前這近乎瑰麗壯美的一幕, 忽然感覺喉頭有些發乾。
被魔域巨大引力吸附著下墜的海瀑布失去了引力來源, 緩緩恢複正常的流動方式, 澎湃渦流卷過幾人身旁,歡呼雀躍地奔流向深不可見的遠方。
法則為了重新構建一個巫族的氣運之子身份, 把妖皇這個軀殼回收得乾乾淨淨,連一根頭發絲兒都沒有放過,在外人看來,就是玉神死的徹底明白,灰飛煙滅的那種。
天衡懷裡還妥帖地環抱著那枚溫熱的蛋,手指自然地形成一個保護的姿勢搭在蛋殼上,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 法則將玉神的遺骨打包收拾完的那一刹那,手指下的蛋殼忽然震動了一下,頻率很高,持續時間卻短暫得像個錯覺。
巫主低下頭審視了片刻懷裡的蛋,明霄轉過頭看他:“怎麼了?”
天衡思考半晌,搖頭:“沒有,妖皇陛下將這個孩子托付給我, 我在想, 要將它放到哪裡。”
荼嬰驚訝地看著他:“‘放到哪裡’?不養它嗎?”
天衡心平氣和地解釋:“龍魚一族習性特殊,在深海中才能破殼,出生後很快就會進化為成年體, 不需要像是嗬護幼童一樣保護。對龍魚來說,讓它們去摸爬滾打才是對它們好的選擇。唔,我看這裡就不錯。”
他們麵前是裂開了一條窄窄虢隙的深淵,玉神的骨槍將魔域壓下去後這條被生生頂開的虢隙也合攏了,周圍還有堆疊褶皺的岩石和被燒灼融化出奇異樣貌的地表,方才那場大戰遺留下的妖氣魔氣還混雜在一起吹著刀鋒般銳利的漩渦,寸草不生,生物禁絕,放在陸地上,就是能讓修者退避三舍的窮山惡水。
但是小龍魚不怕什麼窮山惡水,生物不至的地方正好避免它們在破殼之前被襲擊,可以說是一處絕佳的孵化場。
——更重要的是,這裡是妖皇玉神的藏身之處。
最後的這個條件是荼嬰悄悄加上的,他看著蒼白病弱的巫主捧著蛋,用寬大華麗的袖擺在沉積了厚厚一層海泥的地麵上擦拭了幾下,擦出一片稍淺的空地,將蛋穩穩當當地放在了這個略微凹陷下去的“窩”裡。
雪白的蛋卡在柔軟海泥中,像是被無心遺棄在此的東西,不仔細看幾乎看不見它的存在。
擺好了蛋,天衡用手指在蛋周邊畫了幾個法陣,混雜在鋒利氣流中的妖氣就經由這一法陣一點點與魔氣分割開來,緩慢地繞著蛋形成了一個小小的氣場。
借由這個法陣能分出來的妖氣不多,但也聊勝於無。
被熟悉的妖氣包裹住的蛋一動不動,好像又陷入了寂靜的安眠。
看見天衡畫完法陣站起來,鳴雪動了動嘴唇,視線在這個蛋上猶疑地停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麼。
幾人將蛋留下後就離開了這片海域,龍魚蛋不需要嗬護著破殼,這種海中霸主生來就是為了征服而不是為了被寵愛。
這片深海很快恢複了無人踏足的寂靜,鯨魚漫長空靈的低鳴在海水中拉長又拉長,像是風笛發出了撥動海水的吟唱,在這低而柔緩的吟唱中,靜默在海泥中雪白結實的蛋殼忽然喀嚓一聲,裂開了一條細細的縫。
啪——
喀嚓——
蛋中的生物積蓄起全身的力氣,瘋狂地砸在這條縫隙上,骨骼和蛋殼摩擦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咯吱聲,這聲音停了一會兒,很快再次響起,伴隨劈劈啪啪的聲音,像是寬大濕漉的魚尾拍打著蛋殼表麵。
在蛋中生物不懈的努力下,這條縫隙很快擴大,一條烏黑蜷縮的魚鰭從縫隙裡伸出來,馬上又收回去,接著就是更用力的碰撞,伴隨著嚶嚶嚶如撒嬌般的鳴叫,半拉蛋殼嘩啦一下破開,裡麵盛著的烏黑小魚頓時隨著泡沫般的粘液淌了一地。
初生的小龍魚難看極了,活像是一隻縫的歪歪扭扭的布口袋,軟趴趴一灘黏在地上,但是很快,這隻布口袋便如吹氣一般鼓起來,無力虛軟的魚尾在海水中變得緊繃有力,米粒似的骨刺飛快生長,未發育完全的鱗片固化堅硬……
這就像是一場快進的龍魚生長史,樹敵無數的龍魚要在破殼後以最快速度獲得基本的生存能力,因此它正在拚命改造軀體,使得這具軟弱無力的身軀向著在母體識海中鑄就的那個神識的模樣靠攏。
為了存活,生物所能萌發的力量是巨大的,小龍魚貪婪瘋狂地吞吃著能給予它最初力量的蛋殼,在最後一片蛋殼下肚後,它的體型已經從一開始的兩個巴掌大變成了手臂那麼長。
但是還不夠……不夠……
新生的龍魚一擺尾巴,靈活地躍入暗渦中,毫不費力地跟隨渦流上升,越往上,出現的生物越多,它彈動魚尾,無聲無息地攀附上一條丈許長的海獸,尾巴一甩,尖利的骨刺就劃破了對方柔軟的魚腹,它毫不客氣地將頭紮進去,開始瘋狂地撕咬血肉。
海獸翻滾掙紮起來,不過片刻便挺直了身體僵硬地沉了下去,四周小魚紛紛附著上去舔舐碎肉,誰都沒有注意到海獸腹部忽然遊出了一條形貌平平的魚,墨色的鱗片為它的獵殺提供了最好的掩護,小龍魚一路連吃帶遊,等海麵的光能破開海水照出一片粼粼淺藍的時候,它已經長到兩丈長,所到之處小型海獸紛紛退避不敢靠近。
“嘩啦——”
水流翻卷,一條猙獰魚尾霍然翻騰出水,旋即又隱沒在水下。
儂豔赤紅如流血的晚霞中,一個人站立在了海麵。
海水般深藍的長袍隨意裹在肩頭,袒露出大半胸膛,一痕春山明月般的鎖骨平直流暢,還有海水積蓄在鎖骨淺淺的窩裡,初初化形的龍魚臉頰耳後帶有未褪去的鱗片,一雙豎瞳顯而易見地展現出了某種冰冷的非人特質,但就算是這樣的特質,也不能掩蓋他容貌的優越性。
瓷器一樣的白皙皮膚還在發生著細微變化,他像是披上了畫皮的妖物,短短數息內,便將自己從雌雄莫辯的少年模樣拉長捏成了挺拔鋒銳的青年。
他的臉帶有一種奇異獨特的美感,像是神壇上接受供奉的神明有了靈魂,明明還有未褪去的鱗片豎瞳,卻因為這股奇妙的端莊清俊,生生多了種神女低眸垂憐信徒的曼妙感。
這種女性化的曼妙端莊被他憐惜地保留在了容貌裡,模糊了部分性彆界限,最終定下來的麵容竟然活像是玉神的性轉版。
“母親……”
他喃喃著從齒縫中擠出這個稱呼,眼尾猩紅如血,視線遵循著某種隱秘的聯係投向遠處,頓了半晌,抬手按住胸口,表情裡多了些真切的疑惑:“……有血脈牽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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