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末(三)(1 / 2)

天道無所畏懼 大葉子酒 10241 字 10個月前

大人的邪惡世界是小孩兒永遠無法理解的, 不生雖然聰明,卻不是個心機深沉的人,尤其是他堅信希夷是個好人, 全心全意地信任著他, 加之再有想象力的人也不會想到世上有回收化身這等奇妙之事,因此希夷帶著不生玩遍了大半個鬼蜮,不生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對。

不過不生到底是恪守佛門清規的好孩子,就算被希夷拉進了烏煙瘴氣的賭坊花樓,也能坦然自若地默念經文完成日課, 還可以一心多用照顧不靠譜的君上。

他的注意力有一半都放在希夷身上,所以當鬼王上下拋接著一個籌碼, 忽然將它按在桌麵上時,不生是第一個注意到他的不耐煩的。

“君上,要吃青桃嗎?”一臉清正乖巧的小佛修坐在鬼王身側, 懷裡抱著一隻果盤, 佛珠纏繞在手腕上, 削了果皮還去了籽的青桃被細心地切分碼齊, 他腿邊的果籃裡還有堆積如山的各色靈果。

希夷懶洋洋地轉頭看了這個小尾巴似的佛修一眼, 心裡歎口氣,吃什麼青桃啊小崽子,你師父來啦。

不過看見那雙隱隱含著期待的眼睛時, 他像是被裡麵流動的美麗金砂晃了一下眼,鬼使神差地屈服了:“吃吃吃。”

鬼王低下頭, 從不生手裡叼過汁水豐盈的青桃含進嘴裡, 一邊慢悠悠地咀嚼著,一邊順手將身旁所有籌碼都推進了池子,示意莊家快點。

在他有心的推動下, 這一局結束得很快,希夷將贏來的錢掃進一隻錦袋裡,隨手拋給不生,漫不經心道:“你管賬,收好了。”

不生乖乖地將錦袋攏進衣袖裡,卻見鬼王去的方向竟然是城外,不由得有些疑惑:“君上,不玩了?那邊還有一條街沒去……”

他的語氣很像是寵溺孩子成性的那些父母,一天沒看見紈絝兒子出去花天酒地就擔心兒子是不是病了累了不開心了。

總之就是不像個佛修該說的。

希夷被不生這個極度不符合身份的問話驚得有些怔,半晌才含糊道:“帶你去望川台看風景。”

不生得了回話就不問了,亦步亦趨地跟在希夷身後,臉上永遠保持平和溫柔的微笑,好像隻要希夷帶著他,就算是刀山火海他也會不在意地去走一走。

但他們沒能走到望川台。

鬼蜮人煙稀少,除卻即將消散的幽魂野鬼,大部分定居在鬼蜮的鬼都聚居在城內,於是突兀出現在這裡的活人就會十分醒目,和一望無際的黑夜裡亮了個篝火差不多。

那團篝火是淺金色的,有細小如蝌蚪的梵文組成的光帶縈繞飛轉,急著撲上去吞噬活物的厲鬼被這金光纏住,連鬼嘯都來不及發出,便被光芒包裹,等金光散去,厲鬼已經消失無蹤,隻有一團微弱的白光緩緩上升。

“阿彌陀佛。”那人渡化了一隻厲鬼,低低誦念了一句佛號,禪杖半斜在身後,好似悲憫的佛陀前來普度眾生。

不生的腳步瞬間黏在了地上,驚愕地喃喃:“師父?!”

師父不是已經遊曆結束要一直待在佛宗內了嗎?怎麼忽然過來——不,這裡可是鬼蜮,佛子無故前往鬼蜮,不管怎麼聽,都不是一件好事情。

不生這會兒倒是沒想到自己也是個佛子,一心隻擔心師父的安危,但等他注意到君上也停在了他麵前,他心中某根弦瞬間就繃緊了。

師父與君上是否有舊?若沒有……

鬼蜮和佛門自古以來的仇怨在他腦海裡鋪展開來,明明已經是寒暑不侵的佛修,但不生恍惚竟然覺得汗水打濕了手心。

有什麼他不願意看見的事,要發生了。

“梵行……佛子。”希夷君慢悠悠地將這個名字咬在唇齒間念了一遍,語氣怪異,像是嘲諷又像是好奇。

“希夷君。”握著禪杖的僧人轉過身,露出靜美無害如佛前蓮花的麵容,單手立在胸前,極其有禮貌地打招呼,“久仰。”

希夷噗嗤一聲笑了:“太客氣了,能得佛子一聲久仰,真是本君的榮幸。”

他嘴裡說著榮幸,臉上的神色卻是截然相反的。

梵行露出了個有些苦惱的表情,他像是不太會說話,尤其是這種人情往來的場麵話,能說一句久仰還是方丈教給他的套路模板。

不生最熟悉這位師父不過,一見梵行這表情就知道他卡在了什麼地方,急忙牽過話題:“師父,你怎麼下山了?”

梵行隱約鬆了口氣,高興地看向開啟了新話題的徒弟,認真回答:“我來接你回去,佛修不可長久停留在鬼蜮,鬼氣會侵蝕你的靈台,到時便是藥石無靈。”

“順便……人間這幾年新生兒減少,忘川投胎去的鬼魂比以往少了很多,門下僧人多方探查,得知鬼王數年前無故扼殺了數十萬冤魂,惡業滔天。”

這段話他說的很流暢,大概是路上背誦了很多次,透著一股機械的平滑感。

蓮花靜水般的佛子望向鬼王,平心靜氣道:“貧僧此行,欲一渡希夷君。”

不生還來不及表示什麼,站在他前方黑發披落的鬼王微微歪了下頭,朝後方的他招招手,不生下意識地走上去站在了希夷身前的一點位置,看見梵行皺了皺眉,下一刻,師父眼裡驟然騰起驚詫,禪杖破空打來,厲喝一聲:“惡鬼住手!”

那根禪杖是淨土佛宗的至寶之一,至剛至陽,在佛前供奉沐浴讀經,自帶克製厲鬼的純真陽氣,這麼當頭打一下,就是鬼王也要元氣大傷,不生本能地就要提醒君上躲避,但是一股陰寒的涼意伴隨劇痛忽然從他胸口騰起,讓他沒能將話說出口。

這是……什麼?

小佛修茫然地低下頭,他的胸口探出了一截蒼白如玉的指尖,淋漓的血滴滴答答落下來,竟然沒有打濕那點蒼白。

“……君上?”

不知為何,臨行前方丈畫在他身上的護體梵文一點動靜都沒有,比起怒火,不生心裡翻湧的都是不知所措的愕然:“我……我做錯什麼了嗎?”

是他這段時間哪裡做的不好,讓君上不滿意了?還是君上誤會他是佛宗派來要殺他的?

他艱難地側過臉,想去看看君上的表情,但是等他努力看清了,卻覺得,也許他還不如沒有看見。

鬼王生得綺麗貌美,但不生因為幼年的經曆,加上根骨清淨,對於人的美醜是沒有多大概念的,他大致可以理解君上是很好看很好看的,比他看過的所有人都要好看,可是他總以為,這或許是他私心偏向君上的緣故。

直到今天,他才真正意識到,鬼蜮的鬼王希夷君,真的是很好看的。

冷不丁伸出一隻手捅穿了他胸口的鬼王還微微笑著,他的眼尾挑著被大力揉過似的緋紅,嘴唇亦是飲過血般的儂豔,比女子還豔麗的容貌裡,帶著不知何來的陰冷鬱氣,眼眸狹長溫柔,看不生的模樣像是在看珍愛的至寶,眼尾弧度如剖開人心的刀刃,這種美是死寂邪異的,令人膽戰心驚,直如生出了令人顫栗的森森鬼氣,而他要攜著這樣極致的美豔捅入所有晦澀陰沉的靈魂裡去。

他是亂葬崗白骨堆裡生出的毒花,是陰鬱天穹下所有惡意和死氣的化身,是帶毒的、惡劣的、傲慢的、冷酷的,他滿懷惡意極致猙獰,卻因這淋漓的血和殘酷而更加美豔。

——這樣笑著的人,是鬼蜮的鬼王,卻不是那個會向他耍賴撒嬌偷懶的君上。

不生怔怔地看著他,後知後覺地被胸口撕裂的劇痛侵蝕,喉嚨裡發出一聲嘶啞的悲鳴。

原來這樣好看的人,是鬼王希夷啊……

“你們一個兩個都哭著喊著要來渡本君,怎麼沒人問問,本君願不願意被你們渡呢?”

鬼王輕聲細語,聲音溫柔極了,手下的動作卻一點也沒有放水,梵行的禪杖淩空而至,他不得不飛身後退躲避,看著不生被梵行攬住,那個白衣上血跡斑駁的少年還大睜著眼睛死死看著他,口中斷斷續續地哀鳴著。

像是痛的狠了。

希夷有些心虛,梵行低頭迅速給不生拔出傷口上的鬼氣,這傷口看著恐怖,實則是希夷有意控製過的,能讓不生無力參與戰局,卻不影響日後修行。

他這句話出來,不生張了張嘴,想說話,一滴淚先一步從眼尾掉了下去。

被渡化的厲鬼會忘卻一切前塵往事,變成一團乾淨的魂體,重新入六道輪回,但這樣進入輪回,所獲得的人生必然是苦難窘迫的,更彆說大部分惡業滿身的厲鬼根本得不到做人的機會,前幾世八成是要做家畜野獸還掉因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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