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超出凡人所能擁有的漫長的歲月裡,每一個修士都必然會麵臨生死之戰,一帆風順的修行生涯絕培育不出優秀的人才,因此所有師長都會費儘心思斟酌著為弟子尋找既危險又不會危及生命的機遇,可這樣恰到好處的機遇永遠隻是少數。
大部分修士都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致命危機中掙紮著活下來的,活不下來的就成了仙途上的墊腳石,活下來的才能有向上爬的資格。
而比起散修來,仙門弟子們麵臨生死之境的時候要更少一些,而對於明雪來說……他從未有過什麼生死一線的經曆。
並不是因為身為太素劍宗宗主親傳弟子所以更受保護,也不是他不知長進偏安一隅不肯曆練,事實上明雪本身性子跳脫,最是喜好冒險,什麼惡林深崖、獸群秘境,他都會樂此不疲地衝進去一探究竟,自然不可能不遇到危險。
可是再危險,他身後始終站著另一個人。
雙生子多年來形影不離,便是下山曆練也不肯分開,鳴霄不是一個溺愛弟弟的人,他深知實力強大的重要性,因而從不阻攔明雪探險的舉動,也不會多此一舉非要幫助明雪。
隻要是明雪自己的選擇,就算他被打得再慘,鳴霄也不會貿然伸出援手。
他永遠隻是在明雪身後不遠處看著、等著、陪著。
明雪自然知道他不會幫自己,但人的心總是這麼不講道理,隻要感知到那個人還在不遠處看著自己,他就生不出命懸一線的危機感,他相信等到了真正的必死之境,鳴霄絕對會出手,可是他們年歲修為相近,如果他都到了必死的地步,鳴霄就算插手又能改變什麼?
鳴霄不會拋下他,他也不能將鳴霄拉入這樣的境地。
於是就有了無窮的勇氣和力量,推著他從困境中離開,他要活著,他們都要活著,那就隻能讓攔在麵前的東西去死好了。
等到鳴霄不告而彆,他獨自下山除魔,能擋他一劍的魔族已經沒有多少,哪來什麼生死之戰?
於是直到今天,他才終於遇到了生命中第一次的生死危機。
原本站在他身旁的人站在了他麵前,溫柔而不容置疑地叫他拔劍,言語鋒銳神情冷倦,把過往的清風細雪、薄酒溫靨統統碾碎在了他眼前。
天翻地覆,不外如是。
嗆啷一聲,明雪橫劍擋住來勢淩厲的一鞭,破空而來的骨鞭絲毫沒有留情,完完全全是朝著明雪的脖頸來的,一旦被擊中,便是仙人之軀也要飲恨當場。
明雪的心沉了下去。
因為在他擋住這一鞭的時候,他看見鳴霄臉上確確實實地出現了一絲幾不可察的遺憾。
明雪忽然有些茫然了。
在長達百年的時光裡,就算鳴霄未曾留下隻言片語,他也確信鳴霄離去是為了保護他,他甚至不用多加思考,就能明白兄長的心思——假如換了他,他也會做出一樣的舉動。
如果非要有一個人入魔,他希望那個人是自己。
可是出於保護的離去,為什麼再次見麵會是絕不留情的殺手?
“如果你再這樣畏手畏腳,你真的會死在我手裡。”眼瞳暗紅的魔尊輕聲細語,語調仿佛還是年幼時一板一眼地教育自己調皮的弟弟。
“雖然我不介意有這樣殘害手足的名聲……但是這會顯得被我養大的你特彆無能懦弱。”
魔尊輕飄飄地說出了傷人至極的話,如天人雕琢的麵容上隻有恰到好處的敷衍無奈。
回應他的是愈發密集的劍鋒寒光,原本隻守不攻的劍勢越來越狂放,寒雪被靈光劈開,於風中消散成薄薄的霧,魔氣毫不收斂地緊追不舍,兩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如暴風當頭,壓得白玉京上的眾人呼吸艱難。
不過這股壓力反而令他們心頭微鬆,看來他們之前的擔憂有些多餘,明雪顯然沒有礙於舊情要防水的意思,既然如此,他們也能對這位新任太素宗主交付信任了。
長劍劈開風雪,一直從容的魔尊忽而急促後退,肩頭披著的大氅在激蕩魔氣中滑落,倏忽被小雪天劍上吞吐的靈光攪碎,上好的靈狐毛混雜在雪中,洋洋灑灑落了滿天。
鳴霄隨手撚去衣袖上碎裂的綢緞,輕輕一抖長鞭,骨刺一鬆一緊,如凶獸咬合般發出喀啦喀啦的清脆聲響,下一秒,散發著濃重血腥味的骨鞭不躲不閃地迎向了電光般刺來的小雪天劍。
天穹轟然巨響,兩個一觸即分的身影驟然拉開距離,間隔數丈停了下來。
滴——答——
滴答——
粘稠的血穿過冰冷風雪落在白玉京的地麵上,在半空就已經凍結成了冰珠,砸在地麵上時隻濺出了霧凇一樣蓬亂的碎雪。
鮮紅、冰涼的碎雪。
明頤瞳孔緊縮,握著裂月刀的手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大……大師兄……”
深紅的血跡在淺藍色衣服上迅速泅開,那一劍隻差毫厘就穿透了鳴霄的心臟,鋒利劍氣挾裹著靈氣肆意在魔修體內流竄,將他的身體當成戰場與魔氣開始了瘋狂的廝殺,原本狹窄的傷口也因此而不斷擴大,濃稠鮮血如小股噴泉般汩汩湧出,頃刻之間便染紅了他半個身體。
但是一擊得手的明雪並沒有多開心,他的表情有些呆怔,雙手空空,立下大功的小雪天劍在穿透那個人身體的時候就被他下意識鬆開了。
——劍修永遠不能鬆開手中的劍。
這原本是他從小到大接受的教育,可他竟然在戰場上忘記了這句話、忘記了已經深深印刻入身體的本能。
鳴霄垂下眸子,左手握著鮮血淋漓的小雪天劍,右手提著自己的骨鞭,半身浴血,依舊如謫仙人一樣的瑰姿豔逸,還是個被逼入絕境的謫仙人。
他的視線在這柄曾屬於自己的小雪天劍上逡巡了一番:“用這種方式還給我?小雪真狠心。”
魔尊語氣親昵,可誰都能聽出來其中的漫不經心。
底下的修者們起了點騷動,他們大部分是經曆過鳴霄製霸太素劍宗的,對他有天然的敬畏和憧憬,但就算再怎麼憧憬,麵對這樣一個入了魔,還對親弟弟全然沒有半分憐惜的魔尊,也禁不住內心起了點彆的異樣觀感。
或許是鳴霄的神情太冷淡無情,明明受傷的是他,但一眼看過去,在兩人中占上風的卻也是他。
“我不是——”明雪輕聲喃喃,思緒在接觸到鳴霄垂眸審視小雪天劍的時候戛然而止。
這個眼神他曾見過無數次,平和、溫柔、鄭重,小雪天劍是鳴霄的佩劍,這個看起來很胡鬨的名字則是由明雪起的,愛劍成癡的鳴霄對於自己的佩劍被弟弟取了這麼個名字也無甚所謂,他一直是個極其具有包容心的兄長。
明雪無數次見過他看小雪天劍的模樣,清正的靈魂與白玉般的長劍共鳴,那一瞬間的太素首徒真真正正是旁人理想中的模樣:端方的,沉穩的,利如寒鋒,清如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