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小樓不大,不說魔宮這占地廣闊的豪邁,就連昆侖山上太虛宮的一個偏殿都比這裡大,頂天了也就是一間靜室的大小,好在修者不食五穀,有一處屋頂遮風避雨即可。
明雪和鳴霄都不是特彆注重物質享受的人,小樓裡處處簡樸素淨,住下一人恰好,住下兩人,似乎也……不是那麼的擁擠。
魔尊閉關,封閉魔宮,侍奉他的魔修們都識趣地遠遠避開,沒有誰會不識好歹地走到這裡來,因此多日過去,小樓裡多了一個仙尊的消息竟然全無泄露。
找不到鋤頭之類的東西,明雪索性掏出了無相生,將袖子一卷,擇定了一棵樹開始挖地,劍身修長,用來刨土實在困難,他倒不是不能小小地動用一點靈力,可他到底沒有這麼做。
至於是為什麼……他也說不上來。
樹蔭下不遠處擺了一張軟榻,與他容貌如出一轍的青年半倚半靠在引枕上,手中握著一卷雜記,領口隱約能看見厚實的繃帶和淡淡的血痕。
隻是看書的人也沒有看得多專注,時不時地抬起眼皮掃一眼不遠處吭哧吭哧挖土的弟弟。
仙門眾人如果看見明雪此時的狼狽模樣,恐怕連眼珠子都要脫眶,脫掉了礙手礙腳的寬大外裳,交領長衫衣袖緊窄,腰帶勒出勁瘦挺拔的腰背,長發隨手束了個高馬尾,那種嚴酷不近人情的暴戾從他身上淡去,手忙腳亂衣擺沾泥的仙尊此刻全然是一副舊時的少年模樣。
辛苦地用無相生刨出了一個深約兩尺的坑,明雪鬆了口氣,沾滿泥土的無相生被他毫不憐惜地往旁邊一插,與凡間犁地結束將鋤頭一立的農人頗有微妙的相似之處。
“坑挖好了!下酒下酒!”
仙尊蹲下來伸手拍了拍被他挖出來的土坑,轉頭去看傷重未愈顯得病懨懨的兄長。
鳴霄恰好也掀起眼簾看了他一眼,聞言稍稍直起上身,審視一番那個簡陋的土坑,“唔”了一聲,彎腰去拎放在榻邊的兩壇子酒。
他一彎腰,肩頭搭著的厚重大氅就滑了下來,明雪拍乾淨手上的灰,走過去一手接過一壇酒,另一隻手將滑落的大氅提起來,嚴嚴實實地壓在鳴霄肩頭,將他密密匝匝地包裹住,聲音低沉:“裹好。”
鳴霄挑起一邊眉頭,有些哭笑不得:“你把我當瓷娃娃了?”
明雪沒有說話,騰出手提起另一壇酒,站在鳴霄前麵沉默了一會兒,想說什麼又沒說,最終還是轉移了話題:“聽說凡間的女兒紅都要在地下埋十八年,這酒也要埋十八年嗎?”
鳴霄合上手裡的雜記:“女兒紅可是凡間父親釀給新生的女兒的,預備在女兒的婚宴上啟封待客,我們又沒有女兒,想埋幾年就埋幾年。”
猝不及防暴露出了知識短板的明雪不以為意,捧著兩隻壇子並排塞進土坑裡:“我還從來沒有喝過你釀的酒,酒不都是越久越香?不如先埋個一百年好了。”
歲月漫長的仙尊輕描淡寫地就吐出了一個過長的時間單位,麵對盲目信任他的弟弟,鳴霄臉上出現了些微的窘迫:“……我這也是第一次試,萬一不好喝……”
明雪抄起無相生開始填土,單薄的春衫下顯出寬肩窄腰的好身材,既不過分健壯又不平板單薄,緊實流暢的肌肉線條如長河山巒,平滑地收束進腰身以下,隨著他的舉手投足畫出漂亮的弧線。
不管是昔日的太素首徒還是現今的明雪仙尊,都有著一等一的好皮相,再嚴苛的人也說不出他們外貌的缺點。
鳴霄翻著書,忽然又看到了有趣的東西:“橙花、青梨、桃根子、川半夏,合泉等重,並極東苦泥,陰乾可得彩墨,圓滑色濃,墨痕常新……”
明雪耐心地聽完,用腳踩了踩已經平坦結實的地麵,隨手在樹根上刻了一個字符做記號,眼含笑意:“釀酒用的橙花還有多餘,青梨我也有,桃根子川半夏都不難得,極東苦泥倒是沒聽說過,要做一做嗎?我去給你找材料。”
他的語氣很和緩輕柔,充滿了予取予求的縱容,但是鳴霄很快就翻過了這一頁,對他笑了笑:“不是很感興趣,之後再說吧。”
明雪看著他,鳴霄低頭看著書頁,方才閒散溫情的氣氛忽然消失了大半。
明雪出現在魔宮的那天距今日已有半月,鳴霄沒有問他怎麼忽然出現在這裡,明雪也沒有主動提起,他就這樣在鳴霄的默認之下住了下來,二人閒暇時候就搗鼓這些沒用的東西,一個翻書乾點自己感興趣的,一個幫著做刨坑挖地之類的重活。
誰都沒有主動提起那些沉重血腥的東西,就像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對兄弟,摘花賞月,聽風看雪,什麼昆侖仙尊白玉京之戰、什麼首徒叛逃魔域一統,統統被他們遺忘在了一邊。
好像隻要不提,這些虢隙就永遠不會存在。
他們要做的,就是儘力去維持這樣一個短暫脆弱的平和假象,在這個夢境假象裡貪婪地汲取些微的暖意。
極東苦泥是什麼東西他們都不知道,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事,隻要魔尊一聲令下,自然有人會畢恭畢敬地呈上他想要的一切東西,可鳴霄還是下意識回避了這個做法。
明雪身上的傷也還沒好,他不可能讓明雪離開自己的視線,而叫人過來?
這個假象裡隻需要存在他們二人,任何多餘的人都會將他們拖進冰冷的現實。
小樓枯潭,老樹荒野,就是構成這個簡單夢境的全部。
被輕巧地拒絕了提議之後,明雪臉上沒有露出任何失望神色,他配合地提著無相生走到鳴霄身旁,把臟兮兮沾滿泥土的長劍給兄長看:“臟了。”
鳴霄把書放在膝蓋上,看看無相生又看看他,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不讚成的眼光,不過他到底沒有說什麼,反而伸手從明雪那裡接過無相生橫放在膝頭,耐心地抹去上麵的汙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