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東之地的夏天過的不快也不慢,雖然沒有什麼廣袤森林蓊鬱原野可以觀賞,但是夜間的星河和白天的雲海都是極致的乾淨漂亮,璃神待在危樓過了十七年,看著搖光從少年又長成了風姿絕豔的青年,被巫族的眾人心悅誠服地呼喚一聲大祭司。
巫主天衡幾年前就逝世了,在某一個人間鬼節的夜晚,望著窗外懸掛的兩盞燈,溘然長逝。
搖光不確定他當時心裡想的到底是誰,也無心去追尋這些東西,按照巫族的規矩將天衡星君的遺體封入鐵晶棺,沉進危樓不見天日的地基陣法中,就算是做完了送行的一切。
他不是很傷心,也沒有什麼悲痛欲絕的情感,就是單純地有些莫名的遺憾。
巫族的機密之地璃神不能進去,他就站在外邊等,手裡挽著一襲厚重的狐裘,一見搖光出來就給他搭在了肩上。
搖光說了好多次,雖然師父身體虛弱,但他真的沒有這麼嬌弱,不必學尤勾巫女對待師父一樣照看他,但每次他說出這話,總能看見璃神眼神裡對這番話的不讚同。
好吧,大概在妖皇眼裡,所有人都是這樣脆弱嬌柔一碰就死的。
久而久之他也不辯解這個了,乖乖地當自己是個人形玩偶,任憑璃神擺弄。
搖光有晚睡的習慣,可以說曆任巫主都有這種習慣,晚上是觀星的時候,星辰指引著所有人的方向,隻要是活物,就有屬於自己的星星,隻是想要窺見那些生來非凡的人的未來,需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而搖光是個很擅長權衡利弊的人,他不太會意氣用事,所以就算璃神對他再好,他也沒有要去看一看璃神的星軌的意思——那可是妖皇的星軌,想要看見他的未來,說不定要付出怎樣慘重的代價呢,完全是入不敷出的交易。
因此璃神有時離開危樓前往海域受了傷回來,搖光也很少問前因後果,巫族人的本能會讓他下意識地卜算,而經常去觸碰璃神這等氣運雄厚者的命運,對他而言不是好事。
於是璃神走,他就坐在危樓等,看著星盤畫畫星圖,或者算一算來危樓做生意的行腳商人會不會遇上惡劣天氣,有時候還能接到太素劍宗問候的信件,日子平淡無味地過著,直到某天夜裡或者清晨,璃神風塵仆仆地出現在他麵前。
可是這一次璃神走了很久,行腳商人來了又走回轉了兩趟,都不見那個深藍衣衫的青年出現,搖光不再掐算天氣畫星圖,雪白的星辰沙鋪了一桌,上麵隻有孤零零一條星軌。
靈力化出的深藍色星辰按照特定的軌跡在無形軌道上漫遊,有細碎的星粉像是白鳥的羽翼投下微光。
搖光長久地注視著這條星軌,堪稱精致的側臉繃出了僵硬冷厲的線條。
他還在猶豫。
如果隻是看一看這幾天發生在璃神身上的事,或許隻是大病幾年就可以了?要是僅僅如此,或許也不是不行……
他的手指按上那條深藍光芒的星軌,星星在被他觸及到的一瞬間就泛出了溫柔的色澤,懸浮著放大放大,直到占據了大半個樓層。它就像是一條詳儘的時間軸,上麵一幀一幀地刻畫了星軌主人從出生至死亡生命裡每一分一秒的經曆,若是人族,可能還會顯示出他前世和來生的經曆。
搖光閉著眼睛沒有去看這些畫麵,再次揮袖,星軌倒折,那些前程往事瞬間沒入了霧氣中,成為了模糊朦朧的幻影。
單單這兩個動作,搖光的臉色已經白了不少,他站起來,身上點綴的銀飾發出輕吟,隨他抬起手,這陣清風徐來引動的輕輕低鳴慢慢變響,最終在他觸及星軌光芒時,成了風雨交加撞擊出來的銅鐘轟鳴。
他的手沒入霧氣中,點住一截星軌,乳白光芒大作,一段短短的過往映入他眼簾,他看見了年少的自己,臉頰還帶有嬰兒肥,一身厚重繁複的深紫色衣衫,黑發上戴著銀色冠冕,細碎銀飾泠泠悅耳,正坐在高高案幾後,朝著畫麵外的人望過來,露出一個淺淡真實的微笑。
那是過往,應該再往前一點……
搖光對於看自己沒什麼興趣,體內的靈力泄洪般流淌出去,他移開手指,往前走了幾步,再次伸手——
這次看見的是幽藍近黑的海域,一尾巨大的魚尾從視線餘光閃過,像是傲慢的君主在巡視自己的領域,黑黝黝的鱗片閃過瑰麗幽冷的寒光,隻是一霎就消失不見。
隨著魚尾泰然緩慢地消失,搖光緩慢地整理了一下呼吸,咽掉喉嚨裡泛起的腥味,加快了搜尋的速度。
鮮紅的血從唇角淌下,他隨意地用袖子抹去,手指飛快掠過層疊浮現的場景,等他終於找到正確的時間點,衣襟前已是淋漓血色,一張臉蒼白如紙,按著星軌的手不易察覺地顫抖,唯有一雙眼睛亮似烈火,明亮灼灼。
指尖暈染開的畫麵仍舊是深黑海底,濃重血色一層層蕩開,先前看見過的那一條長尾缺失了半邊鱗片,像是經曆了慘烈的廝殺,肌肉坑坑窪窪,被撕扯出泛白的骨刺,以第一人的視角看不見璃神的狀況,但是從這條魚尾的狀況來看應該不會太好,怪不得他沒有立刻回來。
魚尾下是堆積如山的海獸屍體,嶙峋白骨和血肉堆砌起了十數丈高的王座,托舉著深黑魚尾的主人,搖光沒有再多看下去,抹掉深藍的星軌收入星盤,低下頭就大口大口吐出了猩紅的血,裡麵還夾雜著代替耗儘的靈力被碾碎的細碎內臟。
……虧了。
搖光不喜不怒地想,早知道他已經打完了,就不去看他了,虧大了。
數日後璃神踏著月色走進危樓,肩頭披著厚重狐裘的年輕巫主跪坐在案前,烏黑長發披散在肩背上,渾身上下素淨無飾,望過來時的眉眼透著一種脆弱平和的美麗。
“你在等我?”
璃神麵無異色,語氣帶點得意,好像隻是遠行歸來打個招呼。
搖光瞥他一眼,懶得與他多言,按著桌麵慢慢站起來,攏了攏肩頭狐裘,繞過桌案,自顧自去休息了。
璃神愣了一下,等搖光的身影消失在簾幔後,才走上去看了一眼,往日鋪陳在桌上的星圖被卷起壘好,是早就結束了觀星的樣子。
璃神站在桌邊想了一會兒,才微微笑起來。
……就是因為知道他在等,所以才無論如何都要快點回來才行,就算傷還沒好,魚尾還痛的不得了……也要快點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