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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著王慶亮走遠,柳冠國長舒一口氣,拿手扶住門框,又抬眼看向遠處的山影。
天黑,大雨,近處的景都有些模糊了,山影倒還隱約可辨,跟耷拉著掛在天邊上似的。
什麼山蜃樓,那是多古早的傳說了,彆說他沒看過,他爹他爺都沒看過。
柳冠國吸了吸鼻子,轉身往桌邊走,才走了兩步,鬼使神差般的,又轉了回來。
總覺得哪兒……不太對勁。
他從最右首開始,依次點數大雨中的山頭,點完一遍,怔了兩秒,又從最左首開始點,點著點著,一股涼氣從心頭竄起。
這客棧開了有些年頭了,他每天從大門進出,那高處的山頭,一天少說也要看個二十遍,到底幾座,心裡門兒清,還很附庸風雅地給起了個彆稱,叫“十八連峰”。
但是現在,那些憧憧矗立著的黑色山頭,居然有……十九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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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夢峰客棧,三樓。
孟千姿住的是這一層視野最佳的山景房,麵山的大露台一敞開,簡直是天然的大銀幕——不過現在入了夜,雨又急,大落地窗緊閉且不說,連厚厚的簾子也拉得不露縫隙。
室內仿“山桂齋”那頭的風格布置,頗具古韻:一張螳螂腿的大黃花梨羅漢榻,上設矮幾,下置圓腰腳踏,背後懸巨幅的水墨山鬼,靠牆的博古架上放了幾本線裝書以及裝飾用的古董瓶罐,金絲楠木的夔龍紋卷書案頭立一尊惟妙惟肖假山,山頂燃一枚倒流香,乳白色香霧往下流動,將一座幾拳高的假山籠得雲遮霧罩。
孟勁鬆坐在明式四出頭的官帽椅上,皺著眉頭看手裡的幾張打印紙。
明天說是孟千姿做東,請各路好朋友吃飯,其實吃飯在其次,要緊的是搞好關係、和睦共處:湘西這個地方,自古出彪悍人物,屈指一數,派係就有蠱術、辰州符、趕屍匠、落花洞女、虎戶等,山鬼一係,還真不敢獨大。
所以宴請的規格、席次都很講究,但柳冠國這人不擅長文書工作,提供過來的名單、座次圖等雖說儘心儘力,卻排布混亂,孟勁鬆看得本就費勁,偏又不能集中精神——羅漢榻那頭,辛辭正在給孟千姿做指甲,兩人喁喁低語,可外頭雨大,反襯得屋內安靜,一字一句,孟勁鬆都聽得明白。
他往那頭斜了一眼,正看到孟千姿浴後亂挽的髻鬆垮欲墜,絲緞的浴袍滑向一邊,露出白皙肩上一截纖細的吊帶來。
孟勁鬆趕緊移開目光。
於穿戴這一節,孟千姿在他們麵前確實比較隨意,孟勁鬆是傳統直男,覺得男女有彆,委婉提醒過她幾次,孟千姿回說:“我自己的地頭,怎麼舒服怎麼來,見你們還要正裝?你不適應,你就調整自己,多調整幾次就適應了。”
再後來,被他說煩了,送了他眼罩和盲杖,說:“你要麼適應,要麼以後戴眼罩探杖子進來,這樣你眼不見心不煩,我也不被嘮叨,大家雙贏。”
讓她這麼一通搶白,孟勁鬆就不好說什麼了:孟千姿畢竟是坐山鬼第一把交椅的,二十六七的年紀,還談不上成熟克製,脾氣難免帶刺,隻有彆人適應她,沒她適應彆人的理,再說了,在她之前,山鬼王座空懸三十二年,好不容易發掘出這棵稀罕的苗子,上下還不把她捧成了寶貝疙瘩蛋?
她十四歲的時候,就做出了攜同班男友坐火車私奔去大理隱居的壯舉,被眾人在火車站堵截回來時,又騎住七樓的陽台,叫囂乾涉她的戀愛自由她就要跳樓。
後來還是眾人把她的男友領到了現場,那小屁孩被這幫狠人修理恫嚇過,哭得淚流滿麵,嘶啞著嗓子自我剖白:“我也不想的,我勸過千姿,我們還是學生,要學業為重,考上好大學報效國家……我都是被她逼的……我其實是想先穩住她,再給你們打電話……”
據說孟千姿死誌頓收,縱身下地掄起一張凳子就要砸過去,被眾人七手八腳摁在了地上。
少年時代就如此剽悍,孟勁鬆還一度憂心,覺得她將來接任時必是個混世魔王,哪知有些樹少時筆直,成年長歪,她這種小時候就歪得特彆感人的,後來居然自我周正了,想來想去,隻能歸功於祖宗奶奶的照拂。
……
低語聲繼續傳來。
辛辭:“你明天請客,形象往高冷上靠比較好吧。”
孟千姿:“在自家高冷也就算了,湘西大戶,不要你養不圖你糧,哪個吃你這套。”
辛辭:“禮貌當然是要有的,咱不能傲慢,但是態度得疏離,得表現得高深點,讓人捉摸不透,畢竟你地位不同,所以妝容也得往這個調調上靠。”
孟勁鬆沒好氣地抬眼,恰看到辛辭搖著個帶穗子的天青色小團扇,他不知道那是在給孟千姿新護理的指甲扇乾,皺了皺眉頭,心裡默念了句:“辛大太監。”
辛辭不是山戶,他是簽了保密協議,專職給孟千姿做化妝師的,孟勁鬆麵上不露,私底下有點看不上他,覺得他愛討好孟千姿,跟老佛爺麵前亦步亦趨的大太監似的,殊不知辛辭背地裡也不大欣賞他,發牢騷說:“都是拿錢給人打工的,姿態軟點讓千姿高興怎麼了?非那麼硬邦邦臭烘烘,真不會做人。”
當然,表麵上還都是一團和氣。
門上傳來敲叩聲,先是試探性的,然後漸急。
孟勁鬆知道孟千姿休息的時候不喜歡被打擾,馬上站起身,說:“我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