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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骨焚箱 尾魚 7369 字 11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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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姓婁,單名一個洪字。

儘管他一路上大大咧咧,進屋見到孟千姿,還是免不了拘謹,束手束腳在她麵前坐下,眼神也不敢往她臉上飄,多數時候,都隻棲在她脖頸那隻蜘蛛、或她手邊把玩的那隻虎爪上。

辛辭關上門,迫不及待想聽來龍去脈。

孟千姿居然還有閒情去寒暄:“婁家的……我記得我們山鬼段太婆那一輩,跟婁家的人照過麵啊。”

婁洪趕緊點頭:“是,是,那時候還不是在湘西,我太師父在貴州那塊走腳,撞見段小姐……”

當年,太婆段文希還隻二十來歲,料想婁家人對小字輩提起時,都是以“段小姐”稱之的。

“當年,我們這塊,秀才都不多,段小姐已經是留洋回來的女先生了,厲害的。”

辛辭瞪大眼睛,衝孟勁鬆以口型無聲示意:“留洋?”

孟勁鬆當沒看見:辛辭是外來客,老當山鬼是因循守舊的隱秘家族,這回好叫他知道知道,山髻段文希,可是1925年去英國留洋的女學生呢,遠遠走在了時代和女性教育的前端。

孟千姿話鋒一轉,進了正題:“既然是老交情,眼前這事,還要請你多幫忙了。”

婁洪誠惶誠恐,身子欠起,連屁股都離了凳麵:“談不上談不上……孟助理問的這事,確實隻我們這一派才知道。你們叫山蜃樓,我們叫‘提燈畫子’,隻有亮燈才能看見的鬼畫畫兒。”

辛辭心說,還是山鬼有文化一點,叫“山蜃樓”,一聽就很科學,不過“提燈畫子”嘛,透著一股子鄉土樸實,舊社會山裡人沒見過什麼世麵,可不就以為那是提燈才能照見的、鬼畫的畫嘛。

婁洪知無不言:“我爺跟我說過,提燈畫子隻有雨天才出,但很稀罕,十年都撞不上一次,有些聰明的,就想了點子,釣鬼畫,釣魚的那個釣。”

釣鬼畫……

孟千姿若有所思:“釣魚的釣……也就是說,那具假屍,是個魚餌?”

婁洪一拍大腿:“要麼說山鬼家的女……小姐就是聰明呢,沒錯,就跟釣魚似的,提燈畫子就是那條魚,得下餌引逗它,把它給釣出來。”

辛辭聽得咋舌:這還真是異曲同工,兩家都跟“釣”字卯上了,隻不過山鬼是用抱蛛釣蜃珠,婁洪說的,是用餌去釣出整個蜃景。

“那餌,不是隨便下的吧?”

婁洪點頭如雞啄米:“沒錯,餌取自於畫,得有人曾經見過畫子裡的景,才能下得了餌。”

“比方說,你在上一個雨天看過那幅畫子,畫子裡有人吊在樹上,有隻狼趴在樹下。那你下次下餌的時候,可以下一個吊著的人,也可以下一隻趴著的狼。”

“但不管下哪個餌,都得儘量跟畫子裡的那個一樣,就拿吊人來說,吊的位置、穿的衣服、甚至掛的姿勢、麵貌長相……總之越像越好,這個叫拋……拋磚引玉。”

孟千姿嗯了一聲,身子後倚,指尖一下下點著虎爪鋥亮而又鋒利的趾勾。

這事倒不難理解,山裡出現虛幻的景,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認知:山鬼叫它山蜃樓,並且知道蜃珠才是本源;婁洪這一派則覺得這是個畫子,可以在天時地利的條件下,以部分引整體,再把當時的情境給“釣”出來。

怪不得那是具假屍,屍體的裝扮是清末民初,因為真身早沒了,所以得弄個高仿的:盤辮子頭、紮褲管、套草鞋,連一張臉都得蒙上皮,畫上口鼻。

孟勁鬆則有點發怔:昨晚到現在,他一直思謀著這是個陰謀、是個局,現在看來,好像完全錯了路子——蜃景昨晚出現,根本不是偶然,而是有人在那“垂釣”,山鬼才是後到的那個,難怪那人會出手就搶蜃珠,蜃珠沒了,再下百八千的餌,都釣不出畫子來了。

孟千姿有點不明白:“釣那東西,有什麼用嗎?”

蜃珠至少是實實在在的,蜃景可是虛無縹緲、過目即沒——更何況昨晚見到的景象,不管是假屍,還是那個橫死前不甘爬行的女人,至少也得是七八十年前的了。

婁洪也說不清:“不知道啊,沒什麼用,可能是為了看稀奇?”

頓了頓又補充:“這法子,我隻是聽過,據說要靠運氣,哪怕你真下了一模一樣的餌,也不一定有結果,十次裡成一次就不錯了……再多,我就不知道了,孟小姐你曉得的,走腳這行,差不多已經沒啦。”

這話是真的。

趕屍最初出現,和湘西偏遠、貧窮、路險、多深山老林有著密切關係:葉落歸根,人死在了外頭,總想運送回來,但一來山高路遠,運費昂貴,二來哪怕真雇了車馬,都走不了湘西的險路,所以能趕屍的老司應運而生,晝伏夜出,搖著招魂鈴、撐著長條三角杏黃引路幡,把客死的人“領”回故鄉。

解放後,先是轟轟烈烈破四舊,做這個的都撂手不乾了,連提都不敢提,更沒人會去拜師了,傳承中途掐斷,再然後改革開放,日子好過了,路修起來了,各樣交通工具五花八門,又大力推行火葬,趕屍不再被需求,也就自然消亡——連湘西發展旅遊,電視台為滿足遊客的好奇心,想拍點關於趕屍的紀錄片,都找不到懂行的人,隻能拍上了年紀的老人講點傳聞故事。

婁洪這樣的,算“末代”了,他壓根就沒趕過屍,隻是從老輩人那裡,把該學的、該記住的,給繼承過來了。

孟勁鬆職責所在,始終以找到金鈴為第一目標,問得非常仔細:“確定隻有你們這一門知道釣鬼畫的事,沒彆人了?那你們這一門,不是隻傳下你這一支吧?有沒有可能還有旁係?”

婁洪非常肯定:“走腳中知道這事的,隻有我們這一門,因為走腳的派係雖多,但各有各的路道,午陵山這兒,往上數十幾代,都是我們在走,走多了,難免撞見,所以知道。說真的,大半夜還敢入荒山,除了山鬼,也就是我們了,山鬼嘛,是有祖宗奶奶照應,拿山當老家。我們嘛,是沒辦法,本職工作,要端這碗飯。我們這一門,確實……也還有旁係,但是孟助理,你知道規矩的。”

孟勁鬆不語。

規矩他當然知道,祝尤科的家務事,不好跟山鬼講,就如同山鬼對外一律稱是靠山吃飯,但具體怎麼個“吃”法,從來不向外人道——婁洪能把釣鬼畫的事對他們透露一二,已經很給麵子了。他現在要守規矩,合情合理,沒過硬的理由,確實不好勉強人家開口。

孟千姿笑了笑,胳膊抵住桌麵,身子前傾:“你注意看我。”

婁洪抬頭看她,正莫名其妙,孟千姿一抬手,把左眼的眼罩給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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