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煉一開始, 就被孟千姿那一聲“六媽”給叫懵了。
他是真的以為,曲俏隻是個他在戲院裡偶然遇到的、對粵戲有執著的女人,對於這種萍水相逢, 他也下意識隻將關係維持在萍邊水間——吃夜宵時,聊的也都是戲, 聽曲俏講些早年的規矩、戲台上鬨出的好笑事兒。
然而陡然間風雲流轉:曲俏居然也是山鬼, 還是孟千姿的六媽。
而且,他很快發現, 孟千姿對他的態度與先前判若兩人。
這相遇, 隻三個人,又不是三十個哄哄亂圍上來,怎麼也不可能出現看都不看他一眼的情形——她目不斜視,顯然就是故意的。
後頭的那句話也佐證了這一點。
——我沒興趣認識。
上次見麵,還是在午陵山看蜃景,他自忖這期間,沒做過什麼不端的事, 大部分時候, 都在操辦況同勝的葬禮。
發生了什麼事嗎?
還是說, 她並不想在這位六媽麵前與他相認,所以先聲奪人, “明示”他配合、彆跟她打招呼?
江煉鬨不清楚她的用意,她的來去又太快,所以隻能眼睜睜看著她上了車,又看著車子離去。
好在, 記下了車牌號。
他盤算著去給萬烽火那頭的聯係人打個電話、追加上這一單:以這幫人的本事,查出車子的去向應該不難吧?
哪知曲俏心思轉得也是極快:“你和我們千姿,是不是認識?”
江煉猶豫了一會,不好在她麵前作偽:“是。”
“怎麼認識的?認識多久了?”
江煉說:“就是上個月,在湘西。”
曲俏的眸光一閃:“湘西,你們是去……”
她話隻說了一半,江煉知道,她是在試探湘西這事、他參與到了什麼程度:“我陪著孟小姐下了懸膽峰林,取了山膽。”
曲俏倒吸一口涼氣。
一個從來沒聽說過的外人,能陪千姿下峰林、取山膽,那就絕不是一般的交情了。
她退後一步,審視般把江煉從頭到腳,又打量了一遍,看到末了,突然笑起來。
這樣條件的男人,出現在千姿身邊,是一定會被提防的,更何況,她聽說,五姐仇碧影也去了,她就不信,五姐那性子,會坐視江煉陪千姿下峰林。
“你下峰林,是在見到我五姐之前吧?”
沒錯,江煉點頭。
“然後呢?”
然後?
好像也沒什麼然後了,回到雲夢峰之後,他去看了蜃景、貼神眼畫了圖……
“然後,我家裡長輩病危,我就趕回去了。”
“那之後,跟千姿聯係了嗎?”
江煉苦笑:“沒能聯係上,因為走得太急,來不及當麵道彆,我留了聯係方式,請人轉交……後來,大概孟小姐太忙了吧,一直沒聯係我。”
曲俏嘲諷似的笑了笑。
孟小姐太忙了嗎?不不不,是她身邊的人忙吧。
沉默半晌,她又問:“你和千姿,現在是什麼關係?”
江煉說:“就是……朋友關係啊。”
可能……比一般的朋友關係要好一些吧,畢竟有著生死過命的交情。
曲俏說:“是嗎?”
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江煉被她看得莫名心虛,自己也問自己,是嗎?
然而事實,確實也是啊。
曲俏輕輕笑起來。
那些涉世未深的小雛鷹,總以為自己藏得好,其實情不自禁這種事,叫老鷹眼隻瞧上那麼一下,就全瞧穿了——畢竟,哪隻老鷹,不是從小雛鷹過來的?
千姿出現前後,江煉對她的態度,有了太明顯的變化了。
那之前,他當她是朋友,聊天、說笑都很放鬆,但那之後,他一下子就拘謹了,回她的話,像在回長輩的問詢,反複斟酌、再三思量。
還有千姿,這丫頭,從小有個習慣,心裡不爽或者不高興,一定不會憋著,勢必要叫那個招惹她的人明白:我生氣了。
她親親熱熱叫她“六媽”,言笑晏晏送上禮物,然後說走就走,這可不是誠心祝壽的態度——話說得重點,這是連帶著讓她都看了臉色了。
誰招惹了她?
她可沒有,她和這丫頭,好幾年沒見過了,更何況……
曲俏打開禮盒一角,看裡頭珠光縈繞的頭飾:千姿這一晚,是真的來給她賀壽的。
臨時置氣,要麼是因為江煉,要麼是因為她和江煉走在了一起。
這真是……
曲俏想笑,人生就是個戲台,這一晚,給她唱得哪一出啊?
她從江煉手裡拿過那束花,吃力地和大禮盒抱在了一起:“行了,你走吧,送到這裡,可以了。”
她向著小洋樓走去,路燈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長,江煉看著她走遠,初見時的那種感覺又來了:總覺得她像一聲歎息,身形像,走路的姿勢像,連路燈光下那落寞的影子,也像。
他叫她:“曲……”
又中途改口:“六姑婆。”
曲俏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江煉猶豫了一下:“你有孟小姐的聯係方式嗎?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想跟她說清楚。”
曲俏沉默了一會才開口。
她說:“本來,那頭的破事,我早就不理了。不過今天在戲院裡,你有幾句話點醒了我,投桃報李,我也點你幾句——就幾句,說完就罷,不要多問,問了我也不會說。”
江煉想說什麼,又咽回去了:孟千姿的五媽六媽,說話似乎都帶玄機。
“千姿沒有聯係你,不是因為她忙,很可能是因為,她什麼都沒收到。你以後想遞東西,記得直接交到那個人手裡,不要托彆人:人家不是你,不會有你的心情,不會把你的事當要事辦。”
江煉心頭一動,隱隱猜出了一些端倪,隻是一時間還理不清。
“還有啊,如果跟她解釋,記得提一句,跟我是在戲院遇到,一起吃了飯,你怕我一個人不安全,才送我回來。”
“千姿的聯係方式,我不能給,你自己找吧,剛我看到,你一直在看車牌,我估計你也有法子。”
江煉有點窘,想不到那麼小的動作神情,都被她給捕捉到了。
“最後,我個人送你一句話。”
還有話?江煉抬頭看她。
曲俏說:“其實,不去解釋最好,也彆去靠近千姿,再近一步,你就會發現,從大姐到七妹,再到孟勁鬆,沒有人歡迎你。”
江煉一愣,脫口問了句:“為什麼?”
曲俏沒回答,她一早就說了,不要多問,問了也不會說。
她抱著禮盒和花,繼續往回走,小洋樓門口有拾級而上的台階,她一級級上去,到門口時,忍不住回頭。
她看到,江煉還站在原地,握著手機,也不知道在打著什麼,過了會,他轉身就走了,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後,幾乎是用跑的了。
大概是去找千姿了吧。
曲俏笑,想起千姿方才那虎虎的勁兒,真像頭傲嬌的小獸啊,橫挑鼻子豎挑眼、看誰誰不對的,而江煉呢,像隻小雛鷹,會撲騰著翅膀去到她身邊,挪著小腳爪圍著她轉,邊撲騰邊問:“你怎麼了啊,你到底怎麼了啊?”
年輕真好啊,年輕真好。
她在冰涼的台階上坐下來,打開了禮盒蓋,頭冠上,水鑽盈盈顫著,無數串珍珠蜷窩在一起,泛著比月色還淒清的光。
她戴上頭冠,如上了戲台的大家閨秀般,慢慢梳理那垂下的珠簾。
她有這昂貴的珠寶頭冠,有花,有一個做了二十多年、終於醒轉的舊夢。
她仍是最寂寞的人。
***
孟勁鬆把車子徑直開入了主路,手心微微發汗。
孟千姿坐在後座,麵沉如水,看不出生氣,也看不出不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