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千姿插不上話,隻能聽他說下去。
“但是在接下來的漫長歲月裡,兩方漸漸拉開了差距,‘神’族人不遺餘力地把自己給‘神’化了,淩駕於人之上,使得人自慚形穢,甘願彎下膝蓋,做神的奴仆,真正把對方捧上了神壇,神這個詞,從此才被賦予了那麼多的意義。”
孟千姿更糊塗了:“怎麼拉開差距?又怎麼把自己‘神’化呢。”
江煉回答:“是時間。”
“一直以來,人類傳承的遺憾之一,是上一代的智慧、學識、感悟、成就,永遠無法簡單地、一鍵遞送給下一代,下一代必須從頭學起,還未必青出於藍。”
“傑出音樂家的兒子可能對音樂沒興趣,甚至不識樂譜;傑出物理學家的女兒可能物理掛科,滿足於當個服務員,我們也經常感慨說某某偉大的科學家,如果能再活十年、二十年,必將會有更多的發明創造。”
孟千姿約略明白點了:“但是‘神’族人沒有這個問題,因為他們是自己生自己?”
江煉點頭:“如果說,起初是同一條起跑線,那從第二代開始,就已經拉開差距了,想想看,全新的年輕肌體,但已經有了一世的積累——就如同這頭剛生下來,就有了愛因斯坦的一切學識,已經在研究艱深的科學謎題了,那頭的還在學爬,幾代之後,能不拉開鴻溝一樣的差距嗎?人看神,會不屈膝膜拜嗎?”
孟千姿心跳如擂鼓,嘴唇翕動著,卻又不知道該接些什麼。
隻聽到江煉在說:“有了一世又一世的時間,當然可以對這個世界乃至世界之外,進行更深入的探求——人的智慧學識即便不能一鍵遞送,繁衍了這麼多代下來,在科學上還有了這麼多的成就呢,何況是它們?”
“現代人物實,講究科學,但它們走的似乎是玄學方向:怎麼樣去遵循天地間的規律,效法自然;如何打破維度,和山同脈同息,和水同脈同息,和獸溝通交流;也在研究人的肉身死了之後,靈魂到底去了哪裡,到底能不能和逝者再有對話……它們不斷地重生,必然會有巨大的突破。”
說到這兒,話鋒一轉。
“但是,誰都知道,現實是,當今世界,人才是世界的主宰,自體繁殖什麼的,幾乎沒再聽到了。有句話叫‘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也就是說,在這場神和人的生存競爭中,雖然神一度占據了上風,但最後,人才是被選中的那個,它們還是落敗了。”
孟千姿沒有說話,她突然想起神棍那一個又一個的夢。
——神棍捧著山膽,放入箱子,周圍還有無數的箱子,而邊上有個人唱票般念“山膽一枚”。
山鬼家視若珍寶、累代收藏的物件,在那個場景中,像是一個普通玩意兒。
——群山聳峙,明月高掛,有巨大的篝火燃起,很多人圍著篝火而坐,大放悲聲。
他們唱念:“最後一頭麒麟已經離去,金翅鳳凰也活到了儘頭……我們將去往何方?我們的榮耀和輝煌,將如燒儘的篝火,再也不見閃亮……”
……
那場景,確實彌漫著一股曾經輝煌過的大族走到末路時的悲涼和淒婉。
嚴格說起來,江煉的敘說,還隻是假設,但孟千姿幾乎沒有絲毫懷疑,隻是順著這條線繼續往下想:“那它們為什麼會落敗呢?戰爭嗎?”
上古末代,最著名的一場大戰,就是黃帝和蚩尤大戰,但神話中,黃帝是神,蚩尤也是神,嚴格說起來,並不是人和神的戰爭。
江煉沉吟了一下:“這種落敗,不應該是某一次戰爭,應該是一段過程,衰落的過程。”
“從黃帝蚩尤大戰,直到大禹開啟人皇時代。大禹的父親鯀,還可以腹生禹,但到了大禹,是娶塗山氏女,沒有再繼續自體繁殖——給人的感覺,不是他不想自體繁殖,而是不能了。”
“自體繁殖,一定有某種缺陷,使得它前期雖然占據上風,但後來慢慢劣勢凸顯,隻是我還不知道這劣勢是什麼。”
劣勢……
孟千姿嘀咕了句:“應該是有時間限製吧,如果能永無止境,無限重生,那女媧、伏羲什麼的,都能活到現代了,黃帝的時候,就沒聽說女媧伏羲了。”
說完抬頭,見江煉正奇怪地看著她。
孟千姿緊張:“我說錯什麼了嗎?”
她怕自己說了什麼蠢話。
江煉搖頭:“不是……”
他喃喃:“時間限製……沒法繁殖……”
說到末了,喉頭發乾,聲音都激動得有點發顫:“不是,千姿,也許神和人各有優劣勢。人的劣勢是時間限製,但優勢是繁殖;它們的優勢是時間,劣勢是繁殖限製!”
它們還有繁殖限製?
孟千姿結巴:“它們不是自己……生自己嗎?”
江煉知道她還沒明白:“人比它們活得短得多,但人可以代代繁衍,子嗣綿延;它們通過繁殖方式,擁有比人長久得多的生命,但隻是長久,而不是無窮無儘,它們的限製是繁殖,自體的生命走到最後的儘頭之後,就趨向滅絕,也就是說,雖然有一段時間風光無限,但是族人漸漸滅絕,越來越少了——漸漸的,誰更占據上風,顯而易見了。”
說到這兒,他的心跳得厲害:“這個時候,它們就得做出選擇了。”
孟千姿下意識接了句:“就像大禹娶塗山氏女那樣,學習人的生殖方式,乃至和人通婚?”
這樣生下來的,再也不是自己了,“自己”是徹頭徹尾消失了,但怎麼說呢,聊勝於無,好歹有自己的血脈啊。
隻是這樣的話……
她喃喃了句:“一定有人不同意。”
江煉接了句:“對,一定有人不同意。”
曆史上,每次進行變革,衝突必然如影隨形,魏孝文帝隻是遷個都呢,多少老臣哭著反對,更何況是這種的,放棄神由來已久的地位和血脈、泯然眾人?
孟千姿隻覺身上發涼,也不知道是地下陰寒,還是心理作用:“黃帝和蚩尤,不會是因為這個,打起來的吧?”
心裡有個聲音說:為什麼不會呢?
雙方一定各有擁躉,蚩尤的追隨者甚至不在少數,即便是那些原本為黃帝效命的,都可能改旗易幟。
這場戰爭打得曠日持久,但終於分出了勝負。
大禹即位在堯舜之後,算是黃帝一係了,他的父親鯀或許是最後一個自體繁殖的人,而他順利完成了過渡,開啟人皇時代。
蚩尤大戰之後,據說被黃帝梟首,但他的追隨者敗入邊陲絕地,當時甚至不是華夏正統,而這些山林地帶,至今流傳著一些神秘不可測的術法:比如蠱毒,被認為是一種極高明的蟲藥體係;比如符咒,被認為是對天地自然規律的一種巧用;再比如趕屍,被認為是對人死後的一種屍體研究……
更重要的是,懸膽峰林,鳳凰眼,漂移地窟,屍巢,這一係列的設置背後,都有一道漫長纖細、幽幽通往上古的脈絡,脈絡之上,始終懸著顫巍巍不甘。
有這樣的設置,必然有所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