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阿諾漫長的“啊”總算結束了。
路德維希一邊進行著他的作弊操作,一邊也注意到了阿諾的情況。他覺得阿諾這大概是終於發現了他倆本源互換的真相。就和他當初一樣，隻需要一個法術照麵，便能確認自己的本源力量到底在誰身上。
每個人的本源力量都是不同的,但對於大家能不能有效區分,學術界一直有爭論。路德維希的個魔經驗是，隻要對方使用的是自己熟悉的法術,不出意外肯定能意識到。
路德維希發現自己的本源力量被換,是在兩三個月以前，但發現是和阿諾互換,其實也並沒有很早。回空堡重修古典樂，是路德維希早就決定好的,隻不過他當時想的作弊辦法另有其他,風險比現在這個高了不少。
阿諾參加補考那天,路德維希剛好上山，遠遠地就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可惜當時太過倉促,這才促成了隨後兩人下午在校長室的“偶遇”。
而如今的課堂上,路德維希悄無聲息使用的，就是一個十分常見的光明法術——光之雙翼。
顧名思義,施法者可以利用光線，來給某件物品模擬出一對彆人都看不到、隻有施法者本人可以看到的光翅。如果施法技巧足夠、指揮得當,便能利用翅膀的高低起伏,來達到控製物品的目的,就像木偶秀裡的提線傀儡。
不過，光之雙翼的力量很小，哪怕是在最理想的效果中，可以達到的極限，也就是自動翻書、吹起一陣微風,或者聲控熄滅個燭火之類的小事。
以路德維希對阿諾的了解，阿諾平日裡使用最頻繁、最熟悉的法術應該就是這個，擺爛精靈很喜歡這種改善生活的便利小法術。
換言之，當路德維希使用光之雙翼時，他覺得阿諾一定會發現是他自己的本源力量在驅動。
路德維希為這個推理打了一百分，而這也是他希望達到的效果。
在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與暗示後，路德維希覺得也到了該和阿諾攤牌的時候。一方麵是因為他的各種本源歸位嘗試都沒有起效，另外一方麵也是因為六族大比真的被提上了日程。
魔族作為這一屆六族大比的主辦方之一，已經接到了組委會的消息——神契方碑開始散發出淡淡的光芒了。各族的參賽選手很快就會選齊，進而開始比賽。路德維希不能真的讓他的精靈朋友毫無準備地上場。
但如果直接就這麼和阿諾說，阿諾還不會覺得有什麼，他精明的姐姐薩拉曼德一定不會就此放過。
在阿諾的眼裡，有可能他的姐姐是全世界最好的精靈，可……薩拉曼德能以區區一百八十歲的稚齡就坐穩精靈女王的位置，又怎麼可能是輕易相與之輩？更不用說在薩拉曼德一長串的稱號裡，還有“守誓河女王”這種。
守誓河是冥河的四大支流之一，在傳說中，經常被眾神用來起誓，因為哪怕是神明泅渡守誓河，也會有極大的可能失去神性，乃至是祂們金色的生命。而除了神明以外，在法爾瑞斯大陸不知道多少萬年的曆史上，得到守誓河承認的生靈一共就兩個，一個是亡靈族以凶殘瘋狂著稱的前任女王，另外一個便是年幼的薩拉曼德。
路德維希不知道守誓河到底藏著怎麼樣的秘密，但至少他知道該想個委婉的告知方法。好比先讓阿諾自己發現，他再和阿諾解釋，然後才能有可能說服薩拉曼德相信他沒什麼目的。
目前來說，進展順利。
路德維希心情大好，繼續遊刃有餘地使用光之雙翼，給不遠處枝頭的樹葉套上了顫動的光暈。他想要偽裝出一隻非常害羞、隻能與他一個魔交流的小精靈。
按照克拉拉教授當年的說法，小精靈裡確實有這種非常、非常內斂的類型，一生隻會出現在一個人眼前，也隻會為這一個人提供幫助，而這個人有可能也隻能看到這一隻小精靈。當不管是他們中的誰先一步離開，被留下的那個便會像大洋中因赫茲過高，而永遠隻能發出孤獨信號的巨鯨。
克拉拉教授是在路德維希那一屆的畢業典禮上講的這個故事。
不少學生都因這個故事而動容，不管他們是否相信小精靈。他們覺得這是一種教授的隱喻，求真之路總是孤獨的，隻有真理能與他們常伴。
優秀生代表路德維希坐在台下，卻隻麵無表情地想著，早知如此，我就該這麼編的。隻要他能用塔西佗校長也察覺不到的法術，做到了遠程之事，那“他隻能看到這一個小精靈”的說法就無懈可擊。
路德維希就是這麼一個冷酷無情的魔，這個世界上大多數的心靈雞湯都無法打動他，因為他隻相信他自己。
光之雙翼，唯一的優勢正是絕佳的隱匿性，哪怕是塔西佗校長那樣的法聖，也絕無可能察覺。
隻是路德維希沒料到，三百年後會有一隻光明精靈，看到了本應該隻能由他一個人看到的法術。阿諾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紫眸朋友，給嫩綠的小樹葉插上了一雙幾近透明的光翅，然後微弱地動了動。
路德維希在臉不紅心不跳地做完這一切後，還故作歉意地對教授說：“我的小精靈好像有些害羞，不願意出來。但這一回他總算告訴了我名字，他叫阿萊。”
阿諾萊德的阿萊。
“當它的翅膀震動時，會灑出金色的粉末，就像從陽光中提取的。他穿著綠葉做的長袍，上麵還繡著帶茛苕卷葉的紋路……”路德維希說得一板一眼，認真極了。隨著他三言兩語但生動的描述，哪怕並沒有在樹葉後看到什麼的同學，也好像能在心中勾勒出一個可愛的剪影。
不少一開始完全不信的學生，都開始動搖了。沒有人可以撒謊撒成這樣吧？他們想著。畢竟路德維希說了那樣詳細的細節，除非他早有準備。
路德維希笑而不語。
克拉拉教授毫無保留地相信了，並大呼驚奇，原來路德維希的小精靈是這樣的啊，怪不得當年他看不到。塔西佗校長真的是誤會路德維希了。
每個人的小精靈都是特彆的，有的人可以擁有一群，有的人卻隻有一個，這和個人性格有著很深的關係。像路德維希這種雖然各方麵都很優秀、但難免產生距離感的天才，他擁有這麼一隻與眾不同的小精靈，就很合理。
“我覺得它大概不是害羞，而是像你一樣，我親愛的路德維希，天才嘛，總會有些小脾氣。”克拉拉教授對自己的得意學生眨眨眼。如果不是他的動作有些肉眼可見的僵硬，他看上去幾乎就和一個活潑的普通人沒有區彆。
克拉拉教授的三個助手也跟著齊齊點頭，其中還有一個直接掏出隨身的筆記本，用很細小的伸縮鉛筆埋頭做起了筆記，他把路德維希這隻性格高傲的金色小精靈記錄了下來。
——十克的小精靈，九克的反骨。
克拉拉教授的授課，在繞了這麼大一個圈子後，終於正式開始了。隻是他進入的“主題”，讓在場的學生聽得更加茫然了。他說的是：“有人知道魔法的分類嗎？”
學生們的臉上就好像直接寫著：魔法？為什麼不是光明法術、火係法術，而是“魔法”這種比較籠統的概念詞？
不過，好學生還是有的，甚至有不少，作為大陸第一的魔法學校，空堡永遠不缺萬事通先生或者萬事通小姐。
陽光籠罩的開闊山穀裡，三五成群站在一起的學生，齊刷刷地舉起了大半的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自信，覺得自己知道答案。
可惜，克拉拉教授隻是自問自答。他一撩蓬鬆微卷的棕色秀發，就繼續說了下去：“是的，是的，我相信你們很多人都會說，魔法當然是分為‘自然/元素魔法’、‘儀式魔法’和‘行星魔法’啊。但我問的是更早以前。魔法被分為‘古典魔法’和‘現代魔法’，以黃金黎明為分界線。”
這個阿諾知道！
作為艱難從《大陸魔法史》十一個等級中學出來的精靈，阿諾對這段曆史可太熟了，畢竟他當年在隨堂小測上，無數次試圖“篡改”過這段曆史。當阿諾學完十一級時，他和他的老師同時都鬆了好大一口氣。
咳。
“黃金黎明”是法爾瑞斯大陸一段極其特殊的曆史時期，真要詳細講起來，會非常複雜。但簡單說也很簡單，就是萬年神戰前後的區彆。
據說在萬年神戰及更早以前的時期，這片大陸上是真的有神的、那時的神明都性格鮮明，充滿了……人性。用阿諾的理解，就是更近似希臘神話中的眾神。他們各有各的七情六欲，愛憎喜惡，時不時就會行走於常世，可以說是相當活躍。
但也因此，信徒之間因神而起的戰爭變得越來越多，且還在不斷地逐年增加。
神的意誌，就是信徒為之奮鬥的目標。今天自然女神和大地之母結盟了，那她們就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明天黑暗神和光明神翻臉了，那就彆說廢話，拔劍吧。
大部分由遊吟詩人口口相傳、蕩氣回腸的英雄詩，幾乎都誕生於那個人才輩出的動蕩年代。直至大家差點把法爾瑞斯大陸玩完，神明在一片黃金的黎明中，降下了“六族大比”的神契，這才結束了這場自毀的浩劫。
也是自那以後，神明就漸漸淡出了大陸，直至徹底沒了聲息。不少教會至今都以罪人自稱，就是因為他們堅持覺得神明之所以會消失，是對自相殘殺的他們失望了。
他們要不斷贖罪，用優秀的表現，重新迎回他們的主。
這也就是現在的大陸各個教會之間，能如此和諧的原因之一。至少大陸史是這麼說的。
但這反而更加堅定了阿諾的想法——神明就是魔法值更高的生物，他們是長生種，卻不是永生種。在活著的時候，當然會很活躍，等去世隕落了，那就……對吧。
當然，阿諾並沒有把這個大逆不道的想法，說給任何人，他隻是自己這麼覺得的。
無獨有偶，在茫茫幾十億人口的法爾瑞斯大陸，和阿諾抱有一樣罕見想法的魔，就站在他的旁邊不遠處，與他一起試聽著這門看上去已經與古典樂沒多大關係的音樂課。路德維希彆的不好說，但有一種預感非常篤定，那就是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神明了。
兩個無神論，麵對助教發下來的卡片上的問題【你覺得是誰教會了我們古典魔法】，不約而同地寫下了一模一樣的答案：【當然是神明啊。】
這是最標準、也最大眾化的答案。
不像黃金黎明之後出現的現代魔法，如果問“是誰教會了我們現代魔法”，那就很要命了。精靈族和龍族至今還在因為這個而暗扯頭花。兩族都認現代魔法脫胎於古典魔法，隻是就到底是哪一族進行了改良又教會了整個大陸，而有諸多不可調和的矛盾認知。
但總之，古典魔法肯定是神明傳授的呀。
“錯，大錯特錯！”兩旁淒風苦雨、唯獨他站在光下的克拉拉教授，激昂地甩起了齊肩長發。在這點上，他還挺像一個搞古典樂的，和很多樂團的指揮手一模一樣。“我們可以說，魔法起源於神明，但不能說古典魔法是神明所教，這中間必然有一個媒介。因為偉大的神明又怎麼會屈尊一點點教會渺小的我們呢？”
差一點，有信仰的學生們就要當場暴動了，但在教授的最後一句話中，他們又平靜了下來。對啊，對哦，偉大的神明怎麼會一再屈尊？不是說神明仁不仁慈的問題，而是虔誠的信徒絕不會允許他們的神明如此勞累。
“那就是神使或者神眷者教會了我們的先祖。”有學生如是說。
“但他們也是大陸的生靈，需要自己先學會了，才能教給彆人啊。”克拉拉教授簡單地就給反駁了，還意有所指地看了眼站在中間位置、正專心聽講的阿諾，就好像在說，這不就是一個很明顯的例子嗎？如果他生而知之，那還上什麼學啊。
阿諾：“？”
神眷者閣下：“？”
精靈王弟：“？”
他一個精靈打問號就打出了一個團的氣勢。
“所以，我個人覺得，當然，也是一部分野史中這麼覺得，是善良又勤勞的小精靈們，在神的允許下，把古典魔法教給了一部分有緣能看到他們的人。”
阿諾看著停靠在肩膀上的一隻隻尖帽子小精靈，頗為認同地點了點頭。
阿諾以前其實就能看到小精靈，隻是他那個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是什麼，也不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看見它們。小精靈們並不會用語言交流，隻會發出“唧唧”或者“啾啾”的聲音，阿諾之前一直以為這是什麼特色的魔法元素擬人呢，就像一些西幻裡描述的那樣。
不過，今天在克拉拉教授係統地介紹過後，阿諾才發現了不同，真的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小精靈理解。
克拉拉教授說，他的小精靈必須聽到音樂才會出現。
而三位助教中的一位說，她的小精靈隻會在她繪畫時出現。
但阿諾的小精靈，就寄宿在魔法元素裡。隻要他使用光明法術就會出現，過去一般都很安靜，最近兩個月不知道為什麼變得異常熱情，讓阿諾都快招架不住了。
學生們是真的驚了。
本來一開始大家對小精靈這件事還有點將信將疑，看教授的眼神，不是在看一個瘋子，就是在看一個騙子。往年的試聽課，總是助教們的噩夢。教授一味沉浸在小精靈的世界，根本不理俗物。隻能由他們苦口婆心地勸說，但嘴皮子都磨破了，也隻能換來學生們的躲閃。
古典樂賞析這門課的試聽人數和報名比例總是不成正比。能真正堅持下來的，幾乎都成了克拉拉教授法師塔裡的學生，也就是如今的助教們。但在學校同一級的其他助教眼裡，他們也總是被嘲笑的妄想家。
這種隻有少數人能夠看到的感覺，克拉拉教授覺得是神的恩賜，但對於他的大部分弟子來說，卻是宛如詛咒。
在遇到克拉拉教授之前，他們中的不少人都一度以為是自己瘋了，或者這真的是他們集體的一種瘋病也說不定。
今年卻有了完全不同的一幕。
學生們的配合度空前高漲，不是因為相信樹葉動了就真的有小精靈，而相信了阿諾的一句：“路——德——的——小——精——靈——真——可——愛。”
‘阿諾萊德是光明神的寵兒，神的寵兒又怎麼會撒謊？他說看到了，那這個世界上就一定有小精靈！’幾乎所有的學生都是這麼想的。他們跳過了“解釋——質疑”的流程，直接展開了自我懷疑，為什麼神眷者看到了，我卻看不到？是因為我的信仰不夠虔誠嗎？
路德維希在克拉拉教授的鼓掌聲中，低調地回到了學生隊伍。他站在精靈朋友的身邊，小聲道：“你發現了？”
阿諾得意地點點頭，完全沒有意識到，他已經是一頭炸開的大波浪了。他隻在心裡想著，當然發現啦，不然我怎麼幫你圓謊呢？
放心吧，幫兄弟作弊，他是專業的！
是的，路德維希以為阿諾之前的震驚，是發現了自己的本源力量在他身上。但實際上，阿諾震驚的是路德維希竟然公然作弊，還不怕被拆穿。他幾乎是用儘了畢生的腦速，才想到了該如何幫朋友遮掩。
他的有角朋友是個幼稚的完美主義，本來都已經畢業了，還要重新回來上課，隻因為當年的《古典樂賞析》沒過。但這門課程卻並不是真的在考音樂，而是考一種誰也解釋不了該如何看見的小精靈，有些人窮其一生都不會看到。他必須得幫他的朋友，不然路德這輩子都彆想過這門課。
阿諾想到的辦法，就是以後他和路德打配合，路德站在考場裡麵，他在外麵拜托自己的小精靈去幫忙應付考試。
路德維希：“……”總覺得我們說的不是一回事。
一節課下來，助教們簡直要開心瘋了，今年肉眼可見地可以多留下一些學生。雖然某個理論還沒有被證實，但在很多小精靈存在派的認知裡，隻有堅信小精靈真的存在，才有可能逐漸真的一點點看到它們。但是，很多人往往在“相信”的這個門檻上，就被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