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傷得不重。”男人冷冷道,“我說能將他治好,自然就能治好,你不相信我?”
耿曙尚未明白,茫然看著男人。然而呼喊聲已近柴房外,他已經沒有時間了。
男人一瞥耿曙離開的背影,笑了笑,坐到車前,一甩馬鞭,趕著騾車,緩緩離開了鬆林坡。
耿曙赤手空拳,快步衝出柴房,望向挨家挨戶搜查的雍軍。
那景象時遠時近,愈發模糊,參湯的藥效過去,他踉蹌往前走了幾步,手持木棍。
“彆過去……”耿曙自言自語道,他不知道那男人帶著薑恒走了多遠,能不能逃掉,然而雍軍圍上來時,又是眼前一陣陣地發黑,一頭栽倒在雪地裡。
“殿下……殿下……”
界圭在密林中包紮過傷口,看見了車轍延向遠方,耿曙已與麾下前來找尋的士兵會合,人一定不在他的手中,沒有必要再找他的麻煩了。
接下來的麻煩,隻在於回報時怎麼說,當麵對質,耿曙不可能承認自己救出了刺客。
到底為什麼?此事隻有一個解釋,界圭不敢多想,他必須親眼查證!
而眼前的兩道車轍,也很有意思。
界圭拿起劍,信步走出鬆林坡。
崤山的陰影已出現在遠方,天又快亮了,趕著騾車的男人,正在撫摸薑恒的額頭,把一枚藥丸喂進他的嘴裡。
忽然,他發現了站在雪地裡的界圭,遠遠一聲呼哨。
“搭車麼?”男人說。
界圭走向騾車,說:“借問一聲,車上載的什麼?”
“皮毛、商貨,”男人勒停了騾子,道,“還有一個孩子。馭。”
界圭握劍一手,拇指彈出劍格,來到車前,男人側過頭,與他對視。
忽然間,界圭感覺到了危險,在五步外停下。
那男人懶懶道:“你是誰?你從哪裡來,送你一程?想到哪兒去?”
界圭看見了男人隨意擱在車轅旁的左手,那隻手上,閃爍著龍鱗的光澤。
“把人交出來,”界圭說,“我可以當作什麼都不知道。”
“喲,不要解藥,倒是先要人?”男人意味深長地笑道。
界圭沉默注視那男人。
“我猜你隻想要解藥吧?”男人懷疑地看著他,“可惜了,毒又不是我配的,關我什麼事?”
界圭的目光始終駐留在車上,數息後,他改了口風。
“毒不是你配的,”界圭道,“你有解毒的辦法?”
男人想了想,說:“那倒是。可我有什麼必須的理由,要把它交給你呢?”
界圭說:“雖然我對解藥也不大關心,不過呢,人與解藥,你總該給我一個,看這模樣,你是不打算把人交給我了,回去我保證不了,就怕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來,難得出一次門,無功而返,我不想沒辦法交代。你也不打算在雪地上白白耽誤時間,對不對?”
男人說道:“確實,人不能給你,想要解藥,回家找你們小王子,汁琮若命不該絕,自然不會死。當然,如果他自個兒把藥給吃了,就證明汁琮注定了該死。”
界圭打量那男人。
男人又道:“你也可以不走,那麼今天就得在這裡,分出個你死我活了,意下如何?”
界圭沒有再阻攔,轉身半步,望向來處,繼而快步縱躍,進了密林,奔回鬆林坡,去找耿曙。
不知過了多久。
“醒了!”一個聲音在他耳畔道。
“總算醒了。”太子靈的聲音說,“羅恒!羅恒!”
太子靈輕拍薑恒側臉,薑恒醒來,頓時頭痛欲裂,看見了孫英、太子靈、公孫武,以及……趙起的麵容。
四人圍在他的榻前,薑恒睜開雙眼,隻覺全身猶如散架了一般。
“這是哪兒?”薑恒說。
“崤關。”太子靈耗儘了所有的力氣,籲出一口氣,坐在榻畔,說,“你好些了?”
公孫武正在給薑恒把脈,薑恒掙紮著要坐起,公孫武卻將他按下去,說:“你後腦挨了重擊,恐怕頭顱內有積血,不可亂動,且先躺著,我以銀針先替你疏散血脈。”
薑恒回憶起昏迷前的最後一刻,他刺殺汁琮得手了,而翻出窗門的刹那,有人追了上來,將他懸在半空中……
“你們這就把我救出來了?”薑恒難以置信,望向房內人。
“是趙起在崤關下發現了你。”孫英說,“羅先生命不該絕,有人將你偷偷送了出來,卻不知是誰。”
趙起擠上前,兩道濃眉緊緊鎖著,說道:“公子,我為你整理遺……隨身之物時,發現了一個藥瓶,料想是保命丹藥,便自作主張,先喂你服下了。”
薑恒疲憊地出了口氣,說:“那是下山前,我師父給我的救命藥。”
“沒事了,”太子靈安撫道,“回來就好,先生但請寬心。汁琮雖未暴斃,卻已離死不遠了,數日內,定有好消息傳來。”
薑恒竭力點點頭,心裡仍然有點難過,若非汁琮將他抱在懷中,那一劍未必能這麼輕鬆得手。
父親耿淵生前與他猶如手足,汁琮最後卻死在了他兒子的劍下。
“汁琮死有餘辜,”太子靈看出了薑恒的表情,沉聲道,“玉璧關很快就不再是他們的了。”
“讓先生歇會兒罷。”孫英朝太子靈使了個眼色,太子靈便點了點頭,吩咐道:“趙起,照顧好先生。”
數人接連出外,關上了門。趙起拿來毛巾,為薑恒擦拭額頭,薑恒身上尚裹著獸皮,那皮上,結冰的淚水已化開,洇了一攤水漬。
玉璧關,關城內。
“你去了哪兒?”太子瀧難以置信道,“都說你被刺客的同夥捉了去!”
耿曙失血過多,臉色發白,肋下纏著繃帶,沒有回答,看著太子瀧。
太子瀧道:“哥!怎麼這麼多血?”
耿曙嘴唇動了動,仿佛想說什麼,望向太子瀧的眼神,卻充滿了陌生。
那四年對他來說,已經結束了,如今他唯一的念頭,就是離開玉璧關,拋下所有的記憶,甚至扔下自己的這一段人生,追著雪地上的車轍,遠遠而去。
恒兒還會不會有危險?耿曙的心臟劇烈跳著,仍在恍神,他下意識地想走,事實上他如果有選擇,絕不會跟著雍軍回到玉璧關……但以當時情形,他若不引走雍軍,他們一定會追查到薑恒的下落,截住騾車。
“哥?哥!”太子瀧焦急道。
耿曙正在思考接下來要如何脫身,忽然一眼瞥見了汁琮。
汁琮仍昏迷不醒,這一刻他天人交戰,刺殺義父的人是恒兒,而恒兒還活著!
太子瀧上前,檢查耿曙身上的傷,他沒有半點懷疑耿曙私下放走了刺客,而是對他身上的血跡擔憂不已。
界圭站在太子瀧身後,隱身於陰影之中。
耿曙驀然注意到界圭,但似乎界圭什麼也沒有說,他沒有朝太子瀧告知自己私放刺客一事,興許是因為沒有證據?
“那人將解藥給你了?”界圭陰惻惻地說。
“誰?”耿曙說,“解藥?”
但就在這一瞬間,耿曙想起了,那名受他之托,帶走薑恒的男人。他馬上伸手入懷,摸出那小小的黃紙折,展開,裡麵是一枚深褐色的藥丸。
界圭與太子瀧同時看著耿曙。
“他是誰?”耿曙自言自語道,當時匆匆忙忙,未覺有異,現在想來,那名村醫話裡仿佛有深意。
界圭陰冷地說:“我知道他,如果沒猜錯的話,給陛下服下去罷,死馬當作活馬醫,我有九成把握,那人你們都不認得,我卻認得,正是那小刺客的師父,海閣中人,與繞指柔來自同一個地方,是名列五大刺客之一的羅宣,喂給他。”
耿曙難以置信望向界圭,刹那心頭放下大石。
太子瀧閉上眼,淚水滑下。
耿曙到得榻前,汁琮隻剩出的氣,再沒有進的氣了。
“父王?”耿曙小聲道,尚不知這枚丹藥對他、對薑恒而言意味著什麼。
汁琮發出一陣無意義的聲響,耿曙沉吟片刻,望向太子瀧,太子瀧點了點頭,耿曙便捏碎了那藥丸,喂進汁琮嘴裡。
半刻鐘、一刻鐘、兩刻鐘後……
……汁琮的呼吸變得平靜,籲出一口氣。
太子瀧解開汁琮腹部的繃帶,看見他漆黑的傷口正在緩慢變紅,與耿曙對視片刻,軟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