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寒潮來了, 一夜間落雁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考驗,士兵們放下武器,成千上萬人投入到搶修城牆的工事中去。工寮停產, 修理被毀去的房屋, 氐人為雍人送來過冬的糧食與物資,林胡戰士們無處可去, 便留下幫助雍人修複城市。
薑恒在十天內完成了所有的活計, 傷勢也已大致痊愈。臨近冬至的黃昏, 太子瀧說:“我們出去走走罷,薑恒。界圭, 可以陪我們一會兒嗎?”
界圭拉起鬥篷,遮擋住臉龐,看了眼薑恒。
薑恒欣然點頭,問:“殿下想去哪兒?”
“看咱們的哥哥, ”太子瀧答道,“他率軍修複城牆, 已有好些天未曾回宮了。
但太子瀧不知道的是, 耿曙每天深夜都會回宮,陪薑恒睡到天蒙蒙亮,又在疲倦中起身,換上鎧甲, 到城南去,身先士卒, 頂在寒風之中, 與每個士兵一樣,以自身的力量,拖動磚石, 打下新的地基,修建起牢固的城牆。
薑恒與太子瀧選擇了步行,他們穿著樸素,一如城中的平民少年。這是他們的家園、他們的族人。百姓經曆了滅頂之災,卻依舊在太子瀧的號召下動員了起來,自發地捐錢捐物,騰出片瓦遮頭。
“殿下,”薑恒說,“這就是你的臣民、你的百姓。”
太子瀧走過長街,沒有人認得他們,有界圭跟在兩人身後,大抵是安全的。
“他們不是牲畜,”薑恒想了想,提醒道,“不是數字,是有喜怒哀樂、有家人的、活生生的、與你我一樣的人。”
“我懂,”太子瀧說,“我都懂,我正在這麼做。”
管魏朝他解釋過,父親為什麼要那麼做,“家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分封的結果就是像晉廷一般,任由諸侯坐大並分崩離析。
他們需要更強大、更堅固的朝政體係,將人與土地牢牢維係在國君的身邊,他們討論了許多辦法,最終汁琮作出了至為野蠻的選擇。但如今薑恒帶著王道來了,帶著內聖外儒的希望來了,每個人都需要作出改變,而這改變勢必會傷筋動骨。
“恒兒,哥哥有時覺得,自己真的很懦弱。”太子瀧忽然說。
“何出此言?”薑恒笑道,“我倒是覺得,你很魯莽。”
太子瀧說:“我既懦弱,又魯莽,什麼時候能像你,或者像王兄一樣就好了。”
“那不一樣,因為你置身其中,”薑恒指出了最關鍵的一點,“我們置身事外。”
太子瀧心裡好過了不少,唯一會肯定他的,就隻有薑恒與耿曙了,從這點上來說,他會將他們視作自己一生的手足。
“而且比起年初剛見麵那天,”薑恒說,“我覺得你可是有氣勢多了呢。”
太子瀧不禁失笑,薑恒雖然這麼說,卻是除了耿曙之外,唯二讚同他回援國都的人。
回想起初春薑恒抵達落雁時,太子瀧忽然奇異地發現了一件事,這一年裡,自己的心境確實變得不一樣了。薑恒的到來仿佛催促著每個人的加速成長,在他的身上有股神奇的力量,不僅他自己,連汁琮、曾嶸、整個朝廷,都在他的脅迫之下,開始自省。
仿佛一輛慢悠悠的馬車,隨著一名中原人的到來,刹那加快了速度。薑恒帶來了危機,也帶來了鞭笞,就像一名監工,哪怕他隻是安安靜靜地站著,王族亦渾身不自在,挺直了脊梁。
“你是許多人的榜樣。”太子瀧牽著薑恒的手,說道。
“那倒不見得。”薑恒笑道,“不過有人說點不合時宜的話,總是好的。”
耿曙打著赤膊,就像他手下的將士一般,穿著薄薄的黑色武褲,防滑靴蹬在地上,以肩膀扛著城樓高處一人高的大轉輪,將轉輪推進鐵榫中,這樣一來,城門的絞輪便修複了。
“殿下!殿下!”親衛來報。
“不要大呼小叫!”耿曙正忙著,冷不防被一喊,險些鬆了絞繩。
“那是薑大人麼?”親衛說,“薑大人好像來了!”
耿曙顧不得絞輪,馬上擦了擦手,聞了下身上的汗味,找來毛巾胡亂擦幾下,探頭到城樓往下看。
“恒兒!”耿曙看見薑恒,卻沒看清楚太子瀧,太子瀧出宮時戴著鬥篷,以遮擋失去的耳朵。
“哎!”薑恒仰頭笑道,“哥!”
“你怎麼來了?”耿曙說,“快回去!這不是你來的地方!”
塔樓的瞭望哨下,小房間裡,太子瀧解下鬥篷,眾將士馬上紛紛朝他行禮。
王家不顧一切,在最後關頭拚著同歸於儘的念想,為太子瀧贏得了尊敬,所有人的目光都駐留在他失去的耳朵上。
“我給你帶了酒來,”薑恒說,“順便當監工,看看情況。”
耿曙有點不自在,讓人生起火,太子瀧讓界圭分發了犒軍的酒肉,便安靜地坐在一旁。耿曙則背對太子瀧,匆忙穿上外袍,係上腰帶。太子瀧不禁目不轉睛地看著他的背脊。
耿曙已經是成年人了,近五年前他來到雍都時,還隻是少年身材,如今的他就像汁琮一般,肩背寬闊,腰線漂亮,充滿了成年男性的安全感。
他漸漸地取代了汁琮,成為雍國新的守護神。
“來喝酒吧,哥?”薑恒說。
“不喝,”耿曙嚴肅道,“你傷沒好,不許喝,汁瀧也不許喝,誰都不能喝。”
“哎——”薑恒說。
薑恒要捏他的腰,奈何耿曙武藝高強,實在無從下手,手腕馬上就被鎖住了,薑恒隻不管不顧,與他打混,看在太子瀧眼裡,隻覺甚有趣。
他曾經也有心朝耿曙開開玩笑,設計點無傷大雅的惡作劇,但耿曙表露出明顯的不喜歡,太子瀧隻得作罷。
耿曙擋開薑恒的手,最後讓步了:“隻能喝一點,一口。”
耿曙讓薑恒就他的碗喝了一口,便奪走了。
“給我也喝一點,哥。”太子瀧忍不住說。
耿曙於是遞給他,讓太子瀧在一個碗裡喝過,又理所當然地收走。
“你們的活兒做完了?”耿曙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