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食品廠成立於三十年前,成立之初很是紅火了幾年。後來四處鬨災荒,有家食品廠不得不關門三年。
三年後開張,又遇到那場席卷全國的浩劫,又不得不再次關門。
七十年代初再次開張,然而,隻撐了十二年。
林和平合上資料,不禁感慨,“命運可真夠曲折的。”
“誰在哪兒?”
林和平嚇一跳,循聲看到十來米外的石子路上,有一位三十多歲,中等身材,皮膚發黃,戴著眼鏡的男子,不由得想起鎮長同她說的那番話。
“你是食品廠會計馮發展?”待人走近,林和平問道。
馮發展擰眉打量一番眼前的人,落落大方,不像是農村人。可她看起來也就二十多歲,腳上踩著一雙黑布鞋,尋常的黑褲子白襯衣,紅白格子外套,烏黑的頭發梳成髻固定在腦後,跟縣裡那些頭頂大波浪,腳踩小皮鞋的摩登女郎比起來,又不像是城裡人。
心底忽然一動,馮發展忙問:“你你——不會就是,就是鎮長昨天說的那個,那個新廠長吧?”指著林和平,滿臉不敢置信。
林和平知道她這個年紀,作為廠裡的一把手,著實過於年輕,哪怕這個廠和倒閉沒兩樣。
“不像?”林和平故意問。
馮發展下意識點頭,又忙抬起來,“我沒彆的意思,我的意思,我的意思年輕——年輕好,年輕有為!”
林和平搖頭失笑,“彆解釋了,我懂你的意思。我跟鎮長說,先來看看,琢磨出個章程,再向他彙報。”其實是向主抓經濟的縣長彙報。這個有家食品廠坐落於青潭鎮,但歸縣裡管,“鎮長說你天天過來,我可能會遇到你。既然來了,隨我進去看看。”
馮發展不禁問,“您還沒進去?”
林和平指著鏽跡斑斑的大鐵門,“剛打開。”說著朝裡走。
馮發展忙跟上去。
裡麵不出林和平所料,空地上長滿了草,屋裡各種味兒,熏得林和平捂著鼻子出來,問馮發展,“廠子停多久了?”
馮發展實話實說:“一個半月。”
林和平皺眉,“不是才兩個月沒發工資?”
馮發展:“上上上個月隻給一半。上上個月工人就不好好做事。上個月月初,這個廠就徹底關了。”看著往日鮮活的工廠即將變成一片荒蕪,馮發展心裡很不是滋味,不禁歎了一口氣。
這個廠對林和平來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她又多年沒回來,都忘了有家食品廠生產的月餅的味道,可以說對它沒任何感情。
林和平對於馮發展的可惜,無法感同身受,“聽鎮長說包括你在內,有二十一名工人,這二十一人是正式工,還是一部分臨時工,一部分正式的?”
馮發展對這個工廠太熟,無需回想就能給出答案,“沒臨時工。但有門路的都調去彆的廠。沒門路的,估計也不願意回來。每天來到廠裡啥事沒有,還不給工資,不如在家閒著。”
林和平:“這兩天你挨家挨戶統計一下,調走的就把他們的檔案全部調走。沒走掉的,告訴他們,二十號到廠裡開會。不來就當曠工處理。”
馮發展不禁說:“咱們廠都發不出工資,當曠工處理也沒用。”
林和平太過年輕,工人也不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她想讓比她年齡大的工人聽她的,就要立威。
林和平見馮發展根本沒聽出她潛意思,也不知道動腦子想想,上麵敢讓她過來,定會給予支持,便直言道:“按我吩咐的去做。否則二十號那天,你會被調到哪兒去,我可說不準。”不待馮發展開口,轉身往外走。
馮發展愣了一瞬,反應過來急忙追上去,“哎,你你——”
“我叫林和平。”林和平衝他揮揮手,背上包,跨上自行車,“三天後還是這個時間,我再過來。”
馮發展張了張口,眼睜睜看著林和平一溜煙沒了蹤跡。
馮發展望著空曠的遠方愣住。
哐當!
馮發展打個寒顫,扭頭看去,大門又被狂風吹的晃動一下。
馮發展下意識過去關門,看到鎖是開著的,鑰匙不見了,“她還真打算三天後再來?可縣裡都發不出工資,來了有啥用?難道她有錢?”
又想到林和平腳上的布鞋,堂堂一廠長,有錢不可能穿粗布鞋啊。
馮發展回到家中就把林和平交代的事拋之腦後。第二天去廠裡看一下街上的二流子彆偷廠裡的破銅爛鐵,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林和平的那番話。
馮發展覺得林和平不像同他開玩笑,也沒必要同他開玩笑,畢竟,他跟林和平遠日無怨近日無仇。
望著荒草及膝的院子,馮發展陷入深深地猶豫中。
然而,猶豫半晌,也沒能決定下來。
馮發展蹲下,對自己說,從他腳邊開始拔草,拔到門口是單數,就聽林和平的。
到門口,是雙數,馮發展心底莫名失望。
他其實也有兩個月沒領到工資,堅持每天來看一眼,一是對工廠還有點感情,而是擔心少了東西,上麵領到把他調去煤場窯廠或牧場養牛。
馮發展站起來,整個人愣住——門檻上竟然還有一根草。
馮發展揉揉眼角,頂多一寸長的嫩芽被風吹到左搖右晃,非但沒斷,看起來還很開心的樣子,仿佛在說——任爾東南西北風,看你能把我咋地。
馮發展雙手叉腰,回頭看一眼即將要被荒草淹沒的廠房,難道它不是要就此敗落,而是剛剛開始。
馮發展轉過身,拔掉那根小草,“我就信你一次!”
到辦公室翻出工人資料,打算挨家挨戶探訪,千裡之外的周建業到家了。
周建業料到他前妻回到首都,會把一切推到他身上,他爸媽饒不了他。
果然,等待他的是三堂會審。
周建業走到門口,放下包,做好隨時翻/牆越獄的準備,道:“爸媽,你們聽我解釋,她讓我在離婚和轉業之間——”
“你閉嘴!”兩鬢斑白的老人怒吼。
林和平倘若在此,定會驚訝,因老人跟三十五年後的周建業一般無二。
老人不是旁人,正是周建業的父親,手裡還拎著個小三毛手臂那麼粗的擀麵杖。
孫氏手中的擀麵杖很難落到林寧寧身上,周父手裡的擀麵杖沒少落到周建業身上。
同是家中老小,林寧寧的哥哥姐姐會護著,周建業的哥哥姐姐隻會幫他爸媽拽著他,方便爸媽揍他。
周建業見他媽他哥他嫂他姐他姐夫都沒有開口的打算,不敢再解釋,不然就是死不悔改。
“我本來還想說,我結婚了,既然——”
“你說什麼!”
沙發上的一眾人齊聲問。
周建業見他爸臉上的怒火轉為震驚,心中一喜,翻出結婚證,“又結婚了。女方老家青潭鎮的。學曆跟你們前兒媳婦一樣,跟她同歲,長得比她好。”說著遞過去。
周父不信,衝長子使個眼色。
周建業的大哥周建軍過去打開結婚證,不禁驚呼,“林和平?!”
眾人同時把視線轉向周建軍。包括周建業。
周建業忙問:“大哥認識?”
“你大嫂的學生。”周建軍此話一出,他愛人不由地起身。
周建軍立即把結婚證遞給他愛人。
周建業很是意外,這麼巧的嗎?看來今天這頓打免了。
林和平個暴脾氣的還真是他的福星。
看在她間接幫了他一把的份上,待會兒幫她多騙點創業資金。
周父看到大兒媳和小兒子臉上的意外之色,便知周建業說的是實話,放下擀麵杖,“拿來給我看看。”
周建業的大嫂忙把結婚證遞過去,隨即想到不對,“我怎麼記得她早就結婚了?”
“他丈夫是個二椅子。”周建業一直留意著父母的神色,見二老已被林和平吸引過去,仿佛忘了他,便往客廳裡移兩步。
“你說什麼?!”
周父猛地抬頭,周建業腳步一頓,隨即往後退兩步。
周父看到他的小動作,莫名想笑,但在問題沒弄清楚之前,依然擺出一張閻王臉,指著對麵的沙發,“過來!”
周建業吞口口水,“坐一天一夜的車,腰疼,不能再坐。”
周父再也繃不住,笑罵道:“老子還能吃了你!?”
周建業心說,您能打死我。
“有什麼話您趕緊問,我快困死了。”周建業催促道。
周父知道小兒子打定主意不過來,“二椅子什麼意思?”
“就是你理解的那個意思。林和平跟他過不下去,就回老家辦離婚。他們的結婚證是在青苗縣辦的。正好那天我也去。”周建業停頓一下,開始胡謅,“我之前就聽人說過她前夫的事。回去的路上,我倆聊一會兒,發現很聊得來,就去領了個結婚證。”
“領了個結婚證?”周父驚叫,“結婚這麼大的事——”
周建業是真困,忍不住打斷他爸的話,“既然是大嫂的學生,大嫂想必也了解她。你覺得她怎麼樣?”
周父不由得轉向大兒媳婦。
周建業的大嫂點頭,“挺不錯一姑娘。當時我還可惜建業結婚了,她也結婚了。可是,就算你倆覺得合適,也得跟家裡人商議商議啊。”
“對!”周父道。
周建業:“我也想,可我有時間嗎?”
眾人想起周建業的工作,不由地沉默下來。
周父滿腔怒火也化為烏有。
周建業心底驚呼,警報解除!
走到他爸對麵坐下,“還有個事,趁著今兒都在,我一並說了吧。”隨即把林和平打算接手破敗的有家食品廠,帶領鄉親們致富的事大致說一遍。
說的過程重點說林和平的才能,末了才提錢的事。不待他家人拒絕,又說明年年底還他們一倍。
周建業的兄嫂和姐姐姐夫心動了。但周建業知道他們沒多少錢。
他們家工資最高的是他爸,其次是他媽,大頭得兩位老人出。
周建業的父親乾了一輩子革命工作,周建業的媽退休前一直為人民服務。
剛剛聽到林和平不在縣裡享清福,請調食品廠,兩位老人就覺得小兒子這次沒看錯人。繼而聽到帶領父老鄉親致富,周父就覺得林和平不錯。
周建業最後說還他們一倍,周父就轉向他老伴兒,隻因錢都是她存的。
一直未開口的周家媽媽抬頭看向小兒子,“錢還不還我們都行,三年之內必須生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