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上次才被樓長老追著捶,繞著雲霄一百零八座峰跑了個遍,簡直可以成為心理陰影。現在腦子壞了才回去——上趕著送雙殺嗎?
但他到底還是個心性善良的人,畢竟陳虛是陪他來的,總不能丟下他不管。於是從天閣的窗戶跳下來後,裴景也沒走遠,就在藏書樓前的領事堂坐下了。用法術稍微變換了下容顏,坐在角落裡,隨便拿了本書看。
領事樓是給宗門弟子,發派任務兌取靈石的地方。
裴景沒來過,畢竟他一出生就被掌門收為徒,久居天塹峰。大部分時間都在修煉,除了前往經天院的那段時間,平日能見到的人隻有師尊、陳虛,簡直貧瘠可憐。
翻了翻領事樓的任務,任務對煉氣期築基期的弟子,要求很簡單,獵妖獸,或者采靈藥。一個任務十個靈石,抽點時間去做做,對於初入仙門一貧如洗的新弟子,倒也挺劃算。
正想著,裴景就看著幾個新入門的弟子成群結隊走了進來。說是新入門,因為裴景對他們有所眼熟,昨日選拔時應該見過。
三人穿上雲霄的道袍,白衣藍邊,銀帶飄飄,走路似乎都有了氣勢。他們排在隊尾,等著領任務,談笑間說著話。
最前方那人是個圓眼少年,笑起來和善親切,他轉過頭來,小聲道:“有一個小道消息,我聽人說的,說昨天的選拔並不簡單,內峰的好幾位師兄師姐都有在看,打算在我們當中選出十名弟子,直接入內峰來著。”
後一人愣住了:“真的?”
前人道:“千真萬確,你沒發現少了人嗎?就是進了內峰。要我說他們運氣是真的好,按雲霄以前的製度,進內峰那可是比登天還難。”
第三人嬉笑:“沒那麼誇張吧。”
前頭的少年搖頭,神情唏噓:“不誇張。我給你算一算,外峰唯有上閣弟子才有入中峰的資格——而成為外峰上閣弟子,你需得在外峰每五年的大比裡,進入前一百名。進了前一百名還要通過內峰長老們的考核,長老們看上了才能進,看不上,一百個進不了一個也是有的。像上一回,就一個都沒能進內峰。”
聽完圓眼少年的話,另兩人都露出震驚的神情,倒吸一口氣。
須臾,有人歎道:“這還隻是雲霄派,競爭就如此激烈,滄華大陸芸芸眾生,我輩何時才能嶄露頭角。”
圓眼少年灑脫一笑,隻說:“嶄露頭角,有個辦法。”
他一指正天南方,從領事樓的窗口望過去。那裡有一座直聳入雲的奇山,不在雲霄內,卻比雲霄任何一峰都要高偉雄壯。它立在滄華大陸中心處,受億萬修士瞻仰,人稱問天。
“那是問天峰,天下第一峰。每五百年舉行一次天試,你若是能在問天榜上留名。彆說雲霄派,放眼整個修真界,無人不識君。”
剩餘兩人其倒吸一口涼氣,眼神炙熱。他們說話聲音不大不小,前方排隊的、旁邊坐著的新入門的修士紛紛側耳過來聽。連一些早入門師兄師姐,也悄悄投來視線,他們不是不明白,但聽人說起,又是另一回事了。紛紛低頭笑,笑他們不知天高地厚。
隻是,馬上又聽圓眼少年笑吟吟:“可留名問天榜,比入內峰,難了不止一萬倍。知道問天榜上都是哪些人麼”
兩人搖頭,問:“哪些人?”
圓眼少年頓了頓,臉色鄭重起來:“血池生碧花,白骨化藍蝶,舍利佛心鳳凰眼,一劍淩霜無妄峰。這段話你們可能沒聽過,但身為滄華人士,我卻是自小聽到大。話裡暗藏玄機,包含了,上一屆問天試決出的天下五人。”
新的弟子豎耳傾聽。
師兄姐們搖頭哂笑。
與他同行的兩人道:“這都跟我們講講。”
少年緩慢一笑,慢慢道來:“血池生碧花,說的是問天榜第五,蓬萊島的扶桑仙子,虞清蓮。她為蓬萊島主之女,百歲成嬰,嫉惡如仇,曾一鞭屠儘蓬萊魔修,化靈渠為血池,故此得名。”
“而白骨化藍蝶,則是問天第四人,鬼蜮的少主,寂無端。鬼修煉死屍,禦鬼氣。聽聞寂無端一指,可令活人頃刻斃命,可令死人一霎成灰。而那灰燼滕飛空中,栩栩然如藍蝶,鬼魅異常,這稱呼便這麼來了。
說著,他用手指比劃個蝴蝶飛舞的動作。圓眼少年說的引人注目,本來嘈雜的領事堂,漸漸地就安靜下來。問天榜上前五的強者,何等的遙遠和神秘,他們現在隻是微塵,隻是螻蟻,而那群男子女子已經立在修真界的頂端,成為無數修士仰望的傳奇。
青袍少年繼續:“問天榜第三舍利佛心,乃天下佛修之首,空門悟生法師。悟生法師大慈大悲,天生佛子,舍利為心。一人一杖,鏟平食人穀,渡萬千亡靈。一戰成名。”
“鳳凰眼,問天榜第二,妖族的新帝,鳳衿。鳳衿本體為上古神獸鳳凰,如今涅檠第一百世,一雙眼睛流光赤金,沉三千業火,天下人莫不敢與之相視。他出生時,百鳥齊鳴,萬獸伏息。無需功績,便已天下矚目。”
圓眼少年輕嗤一-聲,笑道:“鳳帝出生之時,妖族便放出豪言,說五百年後問天試,第一勢在必得。但誰也沒想到,這半路,殺出了個裴師兄。”
新入門的少年們聚精會神,提心吊膽等著第一人。乍聽師兄二字,大腦呆愣,人都興奮炸了。麵麵相覷,驚道:“天試第一是我雲霄弟子 !
雲霄派是劍修聖地不假,但問天試,試的卻是天下群雄。修真界漫漫無邊,海上蓬萊,陰間鬼蜮,甚至佛門妖族,六合八荒,沒有哪一派是簡單之輩。而第一是他雲霄弟子!何等的榮耀!何等的自豪!
師兄師姐們搖頭歎息,翻過了一頁書,看著這群少年,就仿佛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隻是雲霄裴禦之,到底也是世人難以磨滅的印象。
圓眼少年眼放光芒,語氣也加了一絲激動,難掩敬佩和敬仰道:“對!天試第一!一劍淩霜無妄峰!說的就是我雲霄內峰、掌門親傳大弟子——裴禦之!裴師兄!”
一眾嘩然。
這首歌謠短短三十四個字,道儘天下修士一輩子的追求。
兩人其一偏頭笑道:“那我豈不是可以喊天下第一叫師兄了,說出去都特有麵子啊!”
圓眼少年卻潑冷水道:“你也得見到裴師兄才行啊——我們是外峰弟子,平日裡見到一位內峰師兄都不易。何況是掌門親傳的裴師兄呢!”
他這冷水一時間把兩人的熱情都澆滅。悻悻然搖頭,也是,他們是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但在雲霄不過是最底層的外峰弟子罷了,築基都遙遙無期,又怎麼敢奢求去見那等活在傳奇裡的人物呢。
裴景從他開始講時,就沒心情再去看書了。
一直備受盛譽,這類誇讚的說辭他都不知聽了多少,早已麻木。
讓他動容的,隻是這三個少年身上那種如日初生的朝氣。
浩瀚修真界,大道通天,這樣的赤子之心開始時人人都有。隻是隨後艱難險阻,千磨百煉,還能堅持初心的就不多了。每一回雲霄湧入新的血液,他都會聽到類似的發言。對夢想,對力量,對未來。少年們就像一張白紙,熱情無休無止。
所以見到此時,他們兩人焉了一樣的失落。
裴景笑了一下,他手指點了點桌子,出聲道:“想見裴禦之,那就入內峰啊。”
青年的聲音像水一般清潤、風一樣和煦。
三人齊齊把目光轉了過來。
就看到角落裡有個白衣如雪的修士,樣貌平凡,笑容卻給人非常不一樣的感受。三人不自主地站直了身體,因為知道這肯定是內峰的師兄。
裴景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們三人一眼,道:“你們三個年紀加起來都不過六十,怕什麼呢。”
說到這,他想到了楚君譽,那個風雪斷橋上冷漠孤僻的天才少年。
問他你覺得裴禦之如何,一句“不如何”懟的他啞口無言。裴景當時心裡暗罵臭小子。現在回想,唇角不由自主扯出微笑,他其實很欣賞他。
裴景對少年三人說道:“你們努力一把,說不定,以後就是超越裴禦之的人物了。”
他是真心實意地鼓勵。
但三個少年怎麼都不敢接受這份鼓勵,紛紛搖頭,誠惶誠恐:“多謝師兄指點,不過超越裴師兄還是算了吧,這輩子估計都不可能。”
同時,一些一直不說話資曆較老的雲霄弟子看不下去了,出言冷嘲熱諷:“超越裴師兄,說的那麼輕巧,你自己怎麼不去試試。”
裴景輕描淡寫回:“你又怎麼知道我比不過他。”
那人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眼裡寫滿嘲弄:“成,我等著你天榜留名。”
裴景似笑非笑:“好的,天榜第一見。”
“”
眾人都被他的口出狂言嚇到了。現在確定,這就是個瘋子。
圓眼少年是個情商高的,見這架勢兩人要吵起來,趕緊扯開話題:“誒誒怎麼扯遠了,剛剛還沒說完呢,介紹了前麵四人,還沒說裴師兄名號的來曆呢。”
另兩人反應過來,忙應聲:”對對,我們還想知道這一劍淩霜無妄峰的由來呢。“
領事堂裡不少人對這感興趣,屏息,瞬間安靜下來。隻有少年清脆的嗓音,款款道來,神色是無儘的崇拜:“這事啊,發生在四百年前。”
四百年前。離國鬨瘟疫,遍地餓殍浮屍,瘡痍滿目。適時裴禦之雲遊四海,被瘟氣所引,見此人間慘狀,驚疑,於是入城調查,沒想到,幕後竟是無妄峰所為。
無妄峰上的雲中十四州在當時,也是聞名天下的宗門,誰料宗門第一的元嬰老祖渡劫時被心魔反噬走火入魔,成了需要吃人的妖怪。
元嬰大圓滿的強者,傾一宗之力也不能抵,一番惡戰後,無妄峰上上下下全被攝了神智,成了魔修,幫著老祖燒殺搶掠,造成離國這樣的慘劇。
無妄峰下雲中城的百姓都記得那一天。
血氣鬱沉、黑暗無光的十四州,殿門前出現了一白衣少年,一身浩然正氣,驅散陰霾。在魔修的顫聲質問裡,他手握冰藍長劍,唇角噙著笑,道:“哦,我來殺人。”
來殺人。
一人一劍,屠儘魔修。那一日,雲中城血流成河,白骨森然。尖叫哭嚎徹夜不修。一片狼藉裡,白衣少年收劍回身,沿階層層下。
這時,天空忽然下起了雪,片片瑩白。
呼嘯過後,白茫茫,壓住了十四州所有的黑血腥罪惡。
銀裝素裹,聖潔純白。
倍受欺淩的雲中人都立在山下。
看著漫天風雪裡長劍染血的少年走來。
天色青灰,殿門血紅,而他黑發白衣,風華絕代。眉心落了片雪花,不化。恍如天人。
雲中人熱淚盈眶,齊齊跪拜。
一劍滅世,天地蒼茫。
這一劍淩霜無妄峰的名頭,便那麼傳開了。
裴景在一旁,聽著有關自己的傳說。
其中一些關鍵點,他自己都記不得了。世人卻一五一十講了出來,還把他美化,跟天神下凡似的。
這要是讓陳虛聽到,怕不是得氣死。
等陳虛找過來時,領事堂的人都差不多要走完了。
和裴景想的不一樣,陳虛沒有被揍的鼻青臉腫,除了臉色臭了點,其餘都很正常。裴景繞著他轉了半天,然後下結論:“樓長老就是針對我。上次我被他打得幾天不敢見人,怎麼到你小子身上,就一點傷都沒有。”
陳虛一拳就要砸上去。
裴景笑得不行,躲了過去,問:“他怎麼刁難你了。”
陳虛惡狠狠瞪過來:“他刁難我乾什麼,事都是你做的,樓長老也清楚,你小子等著吧。”
裴景:“那你讓我等了那麼久,是在藏書樓看書?”
陳虛神色猙獰:“屁!就是因為掩護你進去,樓長老罰我在那裡抄了整整一本規矩!下次再跟著你瞎搞,我自己先弄死自己。”
裴景不厚道地笑出聲,馬上又捂住了嘴。他從位置上起來,攬著陳虛的肩膀,把怒氣衝衝的他推攘了出去:“吵吵鬨鬨像什麼話,也是現在領事堂人少,沒什麼人認識你,不然麵子都丟完了。”陳虛冷笑一聲:“你裴禦之什麼時候要過麵子啊。”
裴景接道:“行吧,可我不要麵子,你還要啊。”
出了領事堂,月色皎皎,裴景才發現,原來已經到了晚上,幸災樂禍想,陳虛抄的書應該挺厚的。當然這話他沒敢說出去。
裴景坐在領事堂一個下午。並不是一無所獲,從在天閣裡得到提點開始,他便思索著入世方法。適才那三個少年給了他新的思緒。
禦劍回天塹峰的路上,裴景忽然一停,嚇陳虛一跳。
陳虛現在就怕他又搞什麼幺蛾子,心力交瘁:“祖宗,求你了。回去吧。”
裴景虛情假意:“哎呀,這就祖宗叫上了,怪不好意思的。”
陳虛隻恨自己修為,不夠打不過他:“你又要乾什麼?!”
裴景忽然就正經起來,臉上沒了散漫的笑意,眼神都精神了:“我想了一個絕妙的主意。關於入世。”
陳虛警惕的:“說。”
“師尊想要的,是我七情六欲能開竅,下紅塵走一走便是了。而就如天閣裡那位前輩所言,有人的地方就是紅塵。你說我從頭來一遍如何?”
“什麼從頭來一遍?”
“就是重新踏入修真界,掩藏修為當一個外峰弟子。摒棄掉天才的身份,或許才能領悟到一些我以前不曾在意的。”
陳虛知道他是認真的,不是說來玩的。
裴景在輕雲淡月裡微笑,廣袖流風,氣質出塵:“你覺得呢。”
陳虛對他的事很少操心,兩人一起長到大,他了解裴景,一旦做出決定就不會輕易改變。
沉默一會兒,說:“可以試試,你在外峰留點分寸就好。”
裴景撫掌,笑:“那必須的。好歹我現在也算半個雲霄掌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