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狀元廟, 每個人都帶上了麵具, 天還沒亮, 廟裡麵煙霧還挺重。煌煌燭光裡, 漆紅的蠟燭,映得文曲星的臉有幾分猙獰。神婆讓他們有依次入內,然後緊挨著跪下。
雖然每個人都戴著麵具, 但因為是一起進來的, 裴景也知道自己旁邊的人是虞青蓮。在神婆有點低啞奇怪的聲音裡,裴景聽到虞青蓮悄悄說。
“我見到這麵具就覺得奇怪了,像個妖怪一樣,被神選中麵具會動,依我看估計就是被鬼附身了。”
他們用神識交流,旁邊的人也聽不見。
裴景道:“反正你又不會被選中,你瞎操心這些乾什麼。”
虞青蓮道:“誰說我不會被選中的, 隱藏修為, 隱藏氣息, 我們又是修士,這廟裡都是些低級的鬼怪,說不定會覺得我們更可口。”
裴景:“先看看吧。”
這個村的規矩, 是被選中的人來年春就必須要參加科考。有些被選中少年, 連秀才都不是, 但往往下場就一帆風順, 一路上進士。
神婆唱完,讓他們站起來, 圍繞著神像成一個圈。人群被打亂,所以裴景和虞青蓮也分開了。他站在神像的正前方,抬頭能望見文曲星的表情,淡淡的悲憫和冷嘲,紅香亂霧裡格外真實。
轟啦一聲,外麵的鞭炮大響,然後一陣風進來,所有的光都暗了。廟在山穀裡,這個時候還處於一片漆黑。裴景閉上了眼,聽到了很多細微的聲音,從地底下慢慢蔓延,有點像咀嚼。本來剛戴上麵具時他直覺觸感奇怪,現在更是有一種窒息感,被塵土掩埋,堵住呼吸。
就像被活埋時的感覺一樣。
祈福開始了。
他緊閉著眼,身邊活人的氣息都沒了,隻餘自己在一片空空蕩蕩的世界裡。狀元廟的大門打開,一道強烈的光在上方響起,刺得他睜開眼,靜靜抬頭,是文曲星的眼,嘲諷裡帶著一絲厭世的乏味。
沉默和他直視。
本來以裴景的視角隻能看到雕像的下巴和神情。
現在雕像低了下頭。
文曲星活了,但是它沒有說話,裴景自然也沒有動作,他覺得自己臉上的麵具在縮緊,在融化,像是要融入進自己的皮膚裡,取代自己的臉。
劇烈的白光在上方,照在成一個光圈,隻剩裴景在其中,光甚至把文曲星的身形都變淡了。
天地初蒙,他聽到一個男人朗讀的聲音,鏗鏘正氣,帶著冉冉書香,回伴鳥語。
“天生萬物以養人,世人猶怨天不仁。不知蝗蠹遍天下,苦儘蒼生儘王臣。草民生死皆如狗,貴人驕奢天恩眷。如此雲荒非人世,逆天而行應天譴!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飄搖熒惑高。翻天覆地從今始,殺人何須惜手勞?不忠之人,殺!不孝之人,殺!不仁之人,殺!不義之人,殺!不禮不智不信人,奉天之命殺殺殺!”
每一個殺字落下,都如刀鐵染血,如千軍萬馬破土而來。
白光裡,裴景看到了張青書,他幼年的時候。
從他十年寒窗開始。日日夜夜苦坐房中,一個近似木頭的少年。
而在這個落後粗糙的村子裡,他顯得特彆不同,身體瘦弱、麵黃肌瘦,下不了田乾不了農活,起初人人都冷嘲熱諷,嘲笑張爹不如生個女兒,直到後來他一舉成名。
巍巍皇城,朱門錦衣後。
當時的第一才子揮筆灑墨,國之棟梁,意氣風發,回眸一眼都是萬卷詩書。
他出自寒門,卻位高權重。忠義禮信皆備,受萬人敬仰。
每日門庭若市,官員爭相巴結。
一片風光。
畫麵裡都是這樣風光的一麵,無論是朝廷上唇槍舌戰,還是私底下紅袖添香,萬千豔羨的目光投來,讓人覺得,要是能活到這個地步,也算是圓滿了。
裴景不明白給他看這個乾什麼。
很快,一道幽幽的雌雄莫辯的聲音響起。
“羨慕嗎?”
裴景:“”現在明白。這是被文曲星選上了。有點想笑,但他本來就隱藏自己的身份,自然是點頭,麵具遮住無所謂的表情,語氣倒是很惶恐:”你是文曲星嗎?”
那個聲音道:“我不是。”
裴景:“那你是神嗎?”
它的聲音帶點蠱惑人的味道:“你可以當我是——你羨慕剛剛那個人嗎。”
裴景心中一樂,搖搖頭:“不是很羨慕。”
“神”微微一愣,然後繼續端著:“你不想名利雙收,讓過去瞧不起你的人羞愧?”
裴景隨口瞎扯道:“不不,我輩讀書人不圖名不圖利不圖他人眼光,但求為天下人鞠躬儘瘁。”
“神”再次沉默了,很久後,聲音悠悠:“那我可以給你無邊的智慧。”
裴景:“可我已經夠聰明了。”
神:“”
裴景當然不能讓神自閉,趕忙道:“但是我想見您一麵。”
神:“嗯?”
裴景:“這是我奶奶死前的心願,說我自小就沒福分,能見一見你去去晦氣也是好的。”
神估計不想和他多說了,聲音沙啞冰涼,說:“那明日午夜來這裡找我吧。你是我這一回選中的人。”
裴景受寵若驚:“哇真的嗎,謝謝您。”
文曲星選中人之後有一個傳承儀式,當初阿茹和阿茹的哥哥在這一階段出事的。
裴景心想,就怕你到時候不敢出來見我。
裴景能感知這就是一個小妖,藏在神像背後裝神弄鬼。但是它背後肯定有人,估計那一整個死村的人都在。
神消失後,周圍古怪的場景邊散了,裴景再次抬頭,文曲星已經恢複正常。往旁邊看了看,熹微的日光照進來,落到每一個人臉上。
麵具遮住了神情,但是從肢體動作能看出,情況應該不妙——而對村民不妙的,無非就是沒反應罷了。其實在他看來,反而是好事。
廟裡剩下的隻有幾十個人,神婆看他左右四顧的,皺了下眉,在後麵拍了拍他的背,一指門口。意思很明顯,叫他出去。
裴景也沒多留。倒是神婆看到他的臉後,畫的亂七八糟的妝容都難掩驚訝。不過儀式還在進行,她沒說話。
裴景一出寺廟,馬上摸了摸臉,摸到的不是冰涼的麵具,而是青色的泥,可以擦掉。
他心想,這妖怪什麼鬼,裝的倒像個萬能的神,可以滿足所有人的欲望,這村子裡以前那些呆子也都是這麼被騙的?
不過依他們對文曲星的崇高敬意,步驟絕對沒那麼煩。
腦補一下場景。
大概就是,那個雌雄莫辯的聲音“想不想揚名立萬,成為人生贏家?”
然後村民感動地痛哭流涕:“想想想”
裴景等了等,一聲長鐘響過後,剛好,日光偏移穿過山頭,照亮了這座遠古又神秘的寺廟。
一道光越過門楣。
緊接著神婆蒼老的聲音:“起!”
廟裡所有人睜開了眼。
各自相視,然後都有幾分失望。他們四處找麵具有變化的人。找到人後,所有人,失望都顧不上,呆若木雞,吃屎一樣難受。
一個外來的胖子,神色驚惶,眼神怯懦。
一個外來的女人,表情不耐,一臉冷漠。
一個孤僻的少年,孤僻嘛,就是那副死人樣。
一個外來的僧人,眼睛瞎的,一直笑著。
狀元村每三年一次的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