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他說麵具二字,陳虛在雲鶴前偏過了頭, 皺眉:“一塊麵具值那麼多錢?”
青衣少年繼續撓頭, 說:“這是我爹賣的。”
裴景稍愣過後, 卻是認真問他:“那麵具長什麼樣,是男是女。”
少年哪知道這個啊:“這我就是過來要錢的,其他的也不知道。”
裴景觀他神色,也不再為難他,送他出山門時,隻問了一句:“你家在什麼地方。”
青衣少年驚喜:“我家就在仙巷西胡同深處,看到一棵很大的榕樹的話,樹下那個當鋪就是我家開的。”
裴景微微一笑,他往日出門都是一去千裡,又久居天塹峰, 所以幾百年來對雲霄周圍的事了解不多。知道仙巷的存在,但從未去過。
少年欲言又止, 眼中亮亮的, 這樣的赤誠和仰慕太過單純。
裴景頗有好感,便叮囑了他一句:“近日雲霄外不太太平, 你注意點。”少年從雲鶴上跳下來,笑容靦腆又羞澀:“多謝仙人。”在雲鶴起飛之時,少年忽然又把手做成喇叭形狀,大聲喊:“仙人!可以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嗎!”
淩空俯看, 草地上凡人少年顯得如螻蟻般渺小。
陳虛輕哼了一聲。
裴景也隻是笑,沒有說話。萍水相逢, 一麵之緣,其實是沒必要告知名字。
星光千絲萬縷落下來,一百零八高峰矗立雲海,巍峨遠大。裴景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想著那個凡人少年眼裡的光,又想著上陽峰許鏡恬淡知足的笑,說道:“他若是真的踏入仙途,或許還沒現在那麼快活。”
陳虛聽他話中的意思,不讚同:“你不是他,你又知道?”
裴景難得沒杠他:“你說的對。”
芸芸眾生,各有其道,各儘其命。
*
寒池的水一點一點打濕長發,滲透衣衫,裴景的手指輕輕按在池子的邊緣。霧氣茫茫裡,他的手指琢玉般,攥著青草,折彎月光。
要將體內那股天魔之氣引出來,就要回歸破元嬰時的狀態。
他當初閉關破元嬰,靜坐長極峰,外界一草一葉一花一木的抽枝生長都了然於心,甚至睜開眼,花葉葳蕤在前,身側是洞壁斜斜探出的紅色的花。與天地自然合而為一。
身體沉入水裡,水中有一股很奇特的力量,伺機在身旁。裴景努力去捕捉浮動空中的元素靈力,但它們都像是調皮的精靈,左躲右躲,神識也不合他的願,照看的世界光怪陸離。清清楚楚感知身後楚君譽的呼吸、心跳,心根本靜不下來。
裴景乾脆破罐子摔碎了,隨緣,愛悟不悟。大概是修行那麼久,第一次靜不下心,他想通後,也不再掙紮,光明正大地神識滿山飛,最後停留在楚君譽身邊。
守在他旁邊的青年,膚色不見天日的蒼白。
以神識的狀態,裴景半蹲在他身邊,細細看楚君譽的眉眼,才發現楚君譽的眼眸,算是一雙鳳眼,眼尾微微斜上蘊藉風流,卻被他本身孤僻冷峻的氣質壓下,垂眸時,有一種彆樣禁欲之感。黑袍曳地也沾了濕氣。銀發每一根都冰冷如霜,像他整個人一樣。眼珠子是血色的,最深沉黑暗的顏色,卻純粹像水珠子。
真的好看。
裴景楓林見他,隻覺得來人神秘不可招惹,銀發血眸看起來就不像好人。但接觸到現在,他卻覺得楚君譽的眼睛真的好看。冰冷純粹的紅,像是雪地的梅、傍晚的霞。很多美好但轉瞬即逝但長在深淵的東西。
懸橋上第一眼,隔著狂風暴雪,楚君譽撐著傘回首向他望過來的時候。裴景從來不會想,有一天,這個人竟然能做到影響他修行的地步。
他背他過懸橋,緊貼著身體,冰天雪地裡是彼此間淡在風雪間的呼吸。問他,“你覺得雲霄如何?”他答,“仙門之首,劍修勝地。”裴景那時哼笑:“可它規矩又多,戒律又嚴,真煩。”
或許是幻境裡雪下的他頭疼,不知道是真的想問,還是莫名其妙問出來:“你覺得裴禦之如何?”天光藏在雲層之後,木板相接在深崖之上,雪天路滑,少年都不曾停留,垂下的眸子毫無感情:“不如何。”
回想起這些。
裴景忍不住笑出聲,但笑意很淡,轉瞬即逝。他現在以神識的模樣,伸出手,繞著一點楚君譽銀白的頭發,卷在指尖往下扯了扯。
聲音很輕,“那現在呢。”
“現在你覺得裴禦之如何?”
問完這句話後,裴景忽然臉色煞白,感覺胸口一陣劇痛。
痛楚從骨髓裡蔓延,撕裂神魂——他的神識瞬間化為星輝重歸本體之中。
所以他也沒看到,銀發青年,抬眸望向前方的一眼。
寒池裡的青年猛地一抖,眉心盤旋出一股濃鬱的血色來——很小的血痕,參雜著混元黑氣。裴景自視身體,發現自己的金丹在龜裂,裂痕像是細蛇般密布。然後從裂縫裡發出更為耀眼的藍色光忙來。
他是單一水靈根,這是元嬰初成?
不!很快裴景便否定了這一點。
應該是到了金丹破元嬰的那一線。
隻是有這天魔之氣在,他不可能成功。
果然,在金丹慢慢裂開之時,當初一直阻礙他突破的那股陰冷濕涼之氣再一次溢出來,從丹田的底部,不知道蟄伏多久,黑紅色的,力量深邃。天魔之氣——算是這個世界最神秘也最遠古的血液。楚君譽說這東西是他出生始就在體內的,裴景不由想,難道原著裡裴禦之的身份也不是那麼簡單嗎。
隻是現在身體和精神都撕裂般疼痛。
這些胡思亂想很快被他用意誌壓住。
在極度的冷和極度的熱交替間,裴景聽到了楚君譽的話。好像每一次,在困境或者危險中,總是楚君譽為他指引方向。
聲音一如既往淡如初雪:“不要掙紮。”
裴景莫名想笑:也行。
於是他就真的,讓體內靈力不再掙紮,任由那股天魔之氣,纏繞上他的金丹。就在那股寒冷幾乎要把它金丹凍結粉碎之時,一直藏在水池裡環繞他周身的那股力量,湧入體內。摧枯拉朽,聲勢浩大。
一瞬間撫平所有血液骨髓裡的疼痛。
最離奇的是,他身體居然沒有一點排斥。
溫流驅散寒冷。裴景緩緩睜開眼,當初長極峰閉關時見到春來秋去花開在肩頭。現在他偏頭,隻看到楚君譽的下巴,垂落的銀發和抿成一線紅色的唇。
突然就心情很好,在楚君譽為他驅散天魔之氣時,裴景手搭在岸邊,趴在小聲問:“有沒有人說過,你很好看。”
楚君譽凝視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指尖掐斷一根草。
裴景體內那一縷黑氣同時毀滅。
他沉默低頭,對上那雙含笑清澈的眼眸。一樣乾淨明亮,和那個捧著熱茶,站在辦公室頂樓,對著窗戶微笑遙遙望過來的青年。
冰冷霧氣,潑天黑雨。
記憶顛倒,時空交疊。
曾經難以言喻的痛楚、憤怒,現在慢慢消散,不再灼燒理智。
他很清醒也很冷靜,低頭微微笑了。
“有很多,不過,我都忘了。”
裴景微仰頭:“忘了,是因為誇的人太多了嗎?”
“算是吧。”
裴景嘖了聲,“我們還真像。”
楚君譽唇角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
*
那股陰寒之氣去除之後,裴景也沒察覺身體有什麼變化,可能是潛伏太久也沒作妖隻出現在突破的時候,所以沒太大感覺。他從池水裡出來,稍微用一點法術,衣服就乾了。頭發卸冠後,垂落在腰側,青絲如瀑,白衣皎皎。
破元嬰,或者破蒼生。現在他終於可以走出前一步,導致瓶頸的原因消除了,裴景打算等雲霄現在這事解決後,就馬上閉關。
他借著月色看楚君譽,真是越看越覺得這人怎麼那麼好,“等我破元嬰之日,我一定登門拜謝。”
楚君譽冷漠道:“前提是你能找到我。”
裴景反問道:“若我找到你,你會見我嗎?”
楚君譽道:“看你為什麼而來。”
裴景有點心虛道:“就是為了道謝啊。”
楚君譽笑了一下,語氣薄涼:“不見。”
裴景:“”擦。他問:“那要怎樣才見?”
楚君譽沒理他。
裴景氣得磨牙,笑說:“沒關係,天底下還沒我去不了的地方,以前是,以後也是。”
自信就完事了。
楚君譽偏頭,笑容極淺:“那希望再見時,你不要太狼狽。”
裴景:“???”什麼意思。
書峰的楓林晚景很美,花葉如織,星河爛漫。過這一條銀紅暗火的路,儘頭是藏書樓。這個時間點,書樓的燈還亮著,作為雲霄最大的藏書樓,不高但是占地很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