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黑夜裡, 拄杖而來的白衣僧人,周身佛光,潤澤山川。讓這一夜的雨都顯得空濛。
紅衣怪物笨重地站立原地, 每張臉都在痛苦地嘶吼,手指扯著頭發,叫聲淒厲恐怖。
天涯道人回過頭, 就看到悟生慢慢走近。
年輕的僧人伸出手, 指尖是金白色的光,驅散空中扭曲的邪念。
他如今取下了覆眼的白綾,淡金色的眼眸真如長夜明燈。
天涯道人張嘴,想說什麼。
悟生卻先道:“前輩,請先退後。”
他自往生殿出來, 眉眼之間悲喜更加淡, 望向秦千幻的眼眸一片沉默冷靜,輕聲說:“這是我佛門的孽果, 該由我佛門斬斷。”
每個字都很輕, 穿過這茫茫的雨,卻猶如聖音。
天涯微怔, 頷首退後一步。
不遠處,秦千幻眼波凝固,卻是幽幽笑了:“佛門孽果?可真有意思。”
“誰說我曾皈依佛就一輩子必須是佛。我的去留, 成魔或成佛,你們有資格乾預?”
她騰空而起,坐到了紅衣怪物的肩膀上, 杏黃的衣裙成為昏暗天地最明亮的一色,渾身的陰冷殺意,卻比那怪物更重。
“你剛繼承禪識,真就是我的對手?可笑。”
她赤足晃在雨中,手指按上了那個彆在鬢發上的麵具。將它取下,麵具變回原來模樣。
秦千幻嘴角扯平,神情冰冷,將它重新戴在臉上。
從她坐上來的一刻,紅衣怪物就像是徹徹底底有了靈魂。
不在扭曲害怕,反而低吼著、抬起頭來。漆黑厚重的頭發濃稠拖在地上,怪物臉上層層疊疊的人臉眼睛血色,遠望如布滿的密密麻麻紅點。
悟生抬頭。
帶著麵具的少女冷漠低頭。
萬年之年,一門同道。
萬年之後,佛魔殊途。
悟生闔眸,說:“或許我早該醒來渡你。”
秦千幻伸手,扯斷了腕上的舍利子。
聲音譏笑。
“渡不了的。”
“你渡不了我的。”
“因為我,也曾是佛。”
悟生閉眼再睜開,神色中的悲憫消失的無影無蹤,說:“如今你殺生無數,不入地獄,罪孽難洗。”
秦千幻不屑一笑,說:“囉嗦那麼多乾什麼,今日要麼我碎你佛心,要麼你滅我神魂。結局就那麼簡單,何必把因果弄的複雜。”
她手腕上斷了的舍利子嘩啦啦滾到地上。
紅衣怪物往前踩了一腳,步伐厚重地動山搖,舍利子頃刻粉碎,迸發出一道道耀眼的紅光,照在她寂寥蒼白的麵具上,像是往生殿內剝落百年的千麵佛。
悟生歎息一聲,掌心禪杖尖端湧出了青藍色的幽光,集燃燈古佛之力,彙成一麵鏡子。
沒有邊框,沒有邊界。
以他為中心,隔絕空間。
鏡麵被雨水洗的清晰。
紅衣怪物往前走,突然駐足在原地。
然後和怪物幾乎動作同步。
秦千幻抱頭,發出了一聲尖叫!
“啊啊啊——!”
她痛苦至極,手指顫抖捂著臉,麵具被自己抓爛,哢地落在地上。
鏡子。
鏡子。
曾經也是一麵鏡子,送她入地獄。
偏僻山林裡的山莊,狹窄惡臭的地窟。
日日夜夜挖心之痛,撕臉之苦。
她幻化千萬人,愚昧的村民以為她是妖,非要逼她現出原形,剝皮新皮再出再撕,佛陀不死,成了永恒的噩夢。
她看著地上碎裂的麵具。
感覺就是自己的皮肉再一次被撕扯下。
臉上所有情緒消失的一乾二淨。
秦千幻抬袖擦了把臉,額心的三出火焰紅得滴血,站起身來,她旁邊的紅衣怪物也徹底暴躁。
罡風狂卷,草木寸折。
一瞬間風雲變幻,天地無光。
隻有龐然的紅色怪物,如深淵野獸,立在風雨中。
秦千幻輕聲說:“我佛。”
聲音出自萬人之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震耳欲聾。
她笑得譏諷:“我現在不求生,也不求死。凡我所為,皆承我意。無餘無欠,算不算大自在?”
悟生知她化魔,一開始就動了殺心。
淡金色的眼清明如鏡台,一字一句冷靜說:“你一直在求死。”
在上古大佛的能力麵前,萬物卑微如螻蟻。
季無憂趴在地上泥濘裡,因為痛楚和酸痛,手指根本屈伸不得。雨水淌過他的眉眼,他隻呆呆看著掌心黃色的泥土。
這一幕太過熟悉,太過刻骨銘心。
可他好像沒有這麼狼狽過。
但這樣的雨夜,這樣的姿勢,這樣的懦弱,卻仿佛今生前世,似曾相識。
從悟生出現之時,季無憂便如墜冰窖。
白衣僧人的模樣太過熟悉。他記起了忠廉村一行,張一鳴是裴禦之,悟生甚至沒有改名,那扶桑呢,是虞青蓮吧。
名揚天下的五傑,他當時竟然蠢得這都看不出——他們一直都在騙他。
季無憂捂著胸口,大口地喘著氣,腦海裡混亂一片,很多不屬於他的記憶一段一段浮現。
是這樣的夜,一個折花帶雨上山來的白衣少年;是這樣的夜,他衣衫染血跌跌撞撞跑出天塹峰。
隻是顧不得腦袋爆炸的信息,季無憂往後爬,想要趁亂離開這裡。
但是站立一旁的天涯道人一眼就看到了他的舉動。
他對季無憂失望厭惡至極,怒吼:“你還想跑?”走上前,就直接一掌拍在了季無憂的後背。
“哇——”季無憂重重倒地,吐出一口血來,天涯道人這一掌混雜著元嬰期強悍的力量,凜然劈下,直接粉碎了他的丹田。丹田毀滅,肝膽俱碎。季無憂充血迷茫痛苦的眼,卻在這一瞬間,凝固了,呆呆仰頭,看著無邊的夜。
淒苦的大雨茫茫,可他仿佛看到了一片純白的光。
嗡。
腦海中一根弦動。
那片光至純至白,容納一切汙穢肮臟。
他想起來了
他想起來了。
小時候每一次生命關頭,都是她。在湖底快要窒息的瞬間,水草招搖裡出現的白光。在床上被毒蛇纏身的時候,夏夜窗戶外出現的白光。
可是記憶還是不停止.
滾滾向前流。
他的出生。驚雷雨夜,萬獸蟄伏。
甚至——他的死亡!
季無憂霍然瞪大了眼。
這是什麼?!
他的死亡——
他死在天塹峰!飛升大典上!
風雪斷橋送來故人,那個青色衣袍發白如雪的故人,一劍屠峰,步步緊逼,砍斷他的四肢,挖去雙眼,留他一息沉入往生之海。
那個故人
是裴禦之!
季無憂瞳孔縮成一點,呼吸停止,身邊的風雨停歇,似乎時間也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