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很久,一人開口:“天涯,你的徒兒。”
天涯道人語氣聽不出喜怒:“禦之不會有事的。”
眾人眼眸瞪大。
懸橋上雲霄掌門的話,淡若山中嵐煙:“他就算死,也不該是死在那個地方。”
“裴禦之不會死在天郾城的,他可是自詡希望啊。”
從金葉華璨的梧桐樹上跳下來,年輕的鳳帝嗤笑出聲。
被樹葉分割的光斑駁落在他肩膀上,把漸漸成熟,尾巴變長,越發尊貴也越發愛睡的神獸大人照出了一身光斑。
光滑可鑒的玉白宮殿上,跪著一眾族人,於此處祝賀他們的新帝涅槃成功。
鳳衿伸出一根手指,從指尖竄出了赤紅業火。
矜貴風雅的青年帝王微微笑:“不過,他這算不算為了相好不要命?”
嗬,就他這樣,當初居然好意思嘲笑他的愛情觀幼稚。
赤瞳聽到某人的名字,就被嚇醒了,緩慢睜開眼,“嘰?”地叫了聲。
鳳衿瞥它一眼,用手一戳,道:“彆嘰了,經天院催得急呢。”
同樣的訊息傳到鬼域。不同於金光華麗的鳳棲宮,這裡常年陰鬱,白骨青火幽幽浮沉。
十殿長老靜候在石室門前。
許久,從石室哢哢打開的縫裡,先出來的是一團一團幽幽磷火。
眾人心提到嗓子眼,源自骨髓的敬畏還沒生出,看到踏火而出的青年,張大嘴,話都說不出。
寂無端皮膚依舊蒼白如紙,卻有了明顯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一條紅色的線深入耳骨,沿著耳廓,更添一分死氣。這模樣,讓十殿長老不由自主想到了萬年之前創修羅道的鬼王。
“少主”
寂無端輕輕抬了下手,陰鬱青白的眉眼,看不清真實。
聲音也跟冷金屬一樣。
“我也要去一趟經天院,現在,鬼域弟子聽我令。”
“全部出城,隨雲霄,諸天魔。”
神佛輪回,妖鬼覺醒。
修真界,千秋浩蕩。
滴,圓滿碩大的雨滴從葉脈滑下。
空山新雨後,和外麵詭譎的氣氛不同,經天院從來寂寥清冷,仿佛隻有當年滿座弟子時熱鬨過。
一條山路曲折幽靜,往向雲深處。涵虛道人走在最前方,衣袍彙納光塵,自顧自說著:“當初把你們招到經天院來,就是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早在百年前,天梯的修補便遇到了瓶頸,還剩下的三分之一,恐怕是需要你們四人聯手,才能完成。”他仰頭,三色瞳孔道不明的情緒:“我這幾日,對天梯的存在和形成,想了很久。”
他站立,遙遙一指:“你們現在看它,像不像是一柄劍。”
“一柄破天地而生的劍。”
四人沉默不嚴。
這裡是萬年前諸神大戰的地方,涵虛道人遙指的方向,天下至高峰之頂。
一道金色的光柱從九霄垂落。
其光浩淼,照眾生萬道。
“天魔會來摧毀它,在這之前,天梯隻能靠你們。”
裴景站在界中界內,有點迷茫,這裡說一片漆黑,不如一片混沌。
有光,但光是錯亂的,有雲,可雲是接地而生。他還沒來得及差異,喉間一甜,捂著胸口倒吸一口涼氣就半跪在了地上。等等,這裡是沒有天地的,那他是跪在哪裡?一直迷茫的眼漸漸清晰,裴景看到了被自己壓在掌下的晶瑩蓮花,柔和白光裹在他身側——他在浮世青蓮的花心處!
“這裡是哪?”
很久,傳自此間上下的一道聲音回答了他。低沉又飄渺,很難想象這兩種音色,怎麼同時存在,可聽在耳邊卻毫無違和感,如佛寺鐘聲。
“這裡是誅劍神域。”
裴景嚇得差點坐地上,咬牙,維持住表情,“你是誰?”
那聲音來自太初,像個中年男人,又似老者。
“我應該是把你帶到這個世界的人。我是誅劍之識,或者說天地之識。”
裴景瞳孔一縮。
“你低頭看你手中的劍。”
裴景按著他的指示,沉默低頭,在這片混沌裡,誅劍的光芒越發清晰,淌過劍刃的流光純澈又淩厲。
老者語氣沒有一絲起伏說:“天地本就是沒有實體的,當規則生出情緒,那就是錯誤,而錯誤就該被抹除。”
“你所見的那人沒資格稱為天道,隻是一個不該存在的錯誤。”
沉默很久,他沉聲說。
“真正的天之道,在這柄劍內。”
裴景坐在蓮花上,人都懵了。
老者說:“你看這人間,沒有永恒。山會傾頹,水會枯竭,星辰終於永夜,時間也可以溯洄。萬年的動蕩中唯一不變的,或許隻有你手中的劍。”
混沌天地裡這道聲音似乎破萬古而來。
“我要你來到這世間,就是為了粉碎錯誤。”
粉碎錯誤。粉碎天道。
裴景想起最後楚君譽的眼神,就感覺肋骨隨著心臟一起在疼,他垂眸,靜靜說:“那我要怎麼辦呢。”
“這片天地,時間是靜止的。等你能用劍劈開混沌的一天,就是你劍成,出去之時。”
劈開混沌。
如當初開創天地。
一股涼意從胸口處傳來,奪回他的注意力。那蝴蝶注入他體內的力量,終於停止折騰。
裴景內視丹田,卻隻見自己的丹田內空空蕩蕩,所有的靈氣都沒有了,元嬰也隻剩一個透明近似無的殼子。但他的修為卻還是在的。驚疑過後,裴景嘗試著引氣入體,混沌時間裡翻滾的力量,沿著脈絡,流入丹田內。是白色,純白色,填充他的元嬰混沌之力。
裴景盯著自己的手,恍惚間明白了什麼。“這是要我以混沌之力,重新修煉一遍嗎?”
他捂臉,指縫間依稀有水光,輕聲喃喃:“我要快點楚君譽還在等我呢,他還在等我。”
現在他還是不知道,無恨到底是什麼。
可那已經不重要了,當務之急,是先出去。
得混沌之力,自成太初劍法。
端坐蓮台,他一低頭,看到的就是從脖子上那塊穿發的石頭,眼光凝結,一捧雪澆下,內心的焦躁奇異平息下來。
——“結發與君知,相要以終老。”
漫漫回憶潮水般卷來,先想起的,卻是修雅院在牆角濃淡不一的修竹,如同楚君譽從來不冷不淡的神情。淺色的眼眸合著清淡山嵐,給人的感覺總是孤僻難以親近的。
他們互相偽裝成少年,相處卻仿佛真的是少年。
什麼時候開始,就已經不由自主,把視線全部放在那個不苟言笑的少年身上了?
四季一同走過的路,春摘山茶夏取桑。
無數次,都是他抱頭喋喋不休,而他在旁邊靜默聆聽。
不是風雪斷橋、楓葉如織那樣驚心動魄的邂逅,僅僅是日常拐著歪,逗他露出點不一樣的表情,都讓他樂在其中好久。
山路上,萬物明朗。
褐衣草繩的少年似乎口水不嫌多:“你就不能多說一句話。為了維持我們之間過命的兄弟情,我真是操碎了心。迎輝峰那麼多人把目光放在我身上,我還是沒有拋棄你,隻和你好,天天跟你自言自語。我真是卑微到感天動地。”他拿著隨手摘的樹枝,指向楚君譽:“而你還不主動點——任何事,猶豫就會敗北的,知不知道。”
少年模樣的楚君譽,塞了他一嘴的葉子。
“這樣主動?”
裴景:“???”
“呸。”他雖然有時候是喜歡叼根草裝逼,可不代表他喜歡吃這玩意啊:“你這樣以後會挨揍的。”
楚君譽眼若淺色琉璃:“你都能活到現在,為什麼我會挨揍。”
這話他就不愛聽,這兩者有關係嗎?他活到現在是因為想揍他的人都打不過他好吧。
裴景:“我怎麼了。也是我們這一屆沒有女弟子,要是有,你都不知道我能受歡迎到什麼程度。就算沒有女弟子,你問問,迎輝峰誰人不背地裡喊我一聲張哥。”
張哥是編的,那群小氣鬼背地裡估計喊張孫。不過吹牛皮就完事了。
楚君譽:“所以你受歡迎到先去種了三天田。”
裴景:“”嗬嗬。
住在一起第一個驚雷閃電的夜晚。輾轉難眠後,裴景乾脆坐起身,和楚君譽聊天。隻是楚君譽對他的厭煩毫不掩飾,寧願閉眼聽雨聲也不想理他。那時他大概是個受虐狂,偏偏天下人都以聽他一言為榮,貼冷屁股後,就跟楚君譽這愛理不理的性子犟上了。
於是深更半夜,從冷硬地地板上滾到了床上,到楚君譽身側。
察覺到那種凍死人的冷意,裴景假裝毫不知覺問:“楚哥,你怕打雷嗎。”
楚君譽睫毛顫了下,明顯在忍耐。
裴景大大咧咧說:“我本來是不怕的,但是後麵村裡老人告訴我一個傳說後,我就有點怕了。傳說我們村曾經有個長的特彆帥的姓裴的年輕人,因為太帥了,在下雨天站在窗邊觀雨,結果被天上的王母看中,見色起意,一道雷劈下來,把人給劈上天了。一下子就沒了。”
楚君譽的睫毛猛顫,睜開眼。
裴景猜他是想打人,不過他這半真半假說著,也注入了點真實情感,支起神身子在他耳邊小聲說:“當初我聽完這個故事。好長時間晚上打雷,就不敢一個人睡,我娘說我是村裡最帥的。要是我一下子也沒了,該多可憐。”
楚君譽深呼口氣,冷聲說:“閉嘴。”
裴景心中樂個不停,委委屈屈:“我怕啊!”
楚君譽:“蠢貨才會被雷劈死。”
裴景心說,屁嘞,老子穿書就是被自己帥的。
楚君譽又閉上眼,語氣清冷:“你就算天打雷劈,也是活該。”
裴景:“”氣笑了。
怎麼辦,這小孩越逗越好玩,雖然很多時候想扯著他的嘴打一頓。
月光過窗戶,褐衣的少年轉了個身,外麵雨聲淅淅瀝瀝,旁邊人乾淨清冷的氣息卻縈繞不散。
他抱頭,望著天壁,笑了下心想,來日方長。
真的來日方長。
然後逗著逗著,最後都不知道是誰逗誰了。
沉寂時間凝固的世界,傳來少年一聲低啞的笑。短促而蒼涼。
裴景不敢想象,楚君譽在自己生命中消失,會是什麼樣子。
時光裡孤僻清冷有一點毒舌的淺眸少年,碧落黃泉不再有。
強大神秘無數次護他安全的銀發青年,春夏秋冬不再有。
第一眼的意中人。
唯一的情竇初開。唯一的心魔橫生。
“楚君譽”他努力抑製住自己沙啞的聲音,在和空無一人的世界裡,說:“等我。”
天郾城已經成了一片人間煉獄。
不知是哪一天,往生之海忽然逆流,潑天大水起萬丈俯衝而下。淹沒了所有建築,淹死了所有畜牲。剩下的隻有混濁的水,和縮在陰影裡,瑟瑟發抖,不敢出來的修士。海底出現了一群人,他們喜愛挖食修士丹田,壓抑萬年的惡鬼出籠,展開瘋狂的屠殺。
一塊浮木靠在被淹的隻剩一角的城牆邊。
僅僅一牆之隔,是利爪撕開肚皮取食內臟的咀嚼聲。
絕望的哭泣,痛苦的嗚咽,像這座城上空沉沉壓下的烏雲,壓抑森冷。
緊繃成一張紙,等死神的利爪。
喬慕財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屏住呼吸,呆了多久。那群怪物剛出來,還未適應周圍的幻境,似乎還是雙目失明的,隻能憑氣息尋找修士。
隔牆的倒黴蛋,就是不小心被水蛇咬了,血滲出來吸引了怪物。
喬慕財坐在浮板上,抱著自己的腿,身後是一片血腥。
可他大腦空蕩蕩,什麼也不願去想。神色蒼白,眼下是很重的青灰色。亂七八糟開始理思路,他入天郾城是為了什麼?哦,是為了找哥哥。不過最後找到的,是湖底一具早就腐朽的白骨,剩掛在脖子上的錐形紅瑪瑙告訴他,那是哥哥。他是一個人進來的嗎?好像不是
他把頭埋進懷中,不敢大口喘氣,甚至不敢哭。
因為眼淚也也是氣息的
好像不是,其實還有一個小夥伴的。很厲害,很有錢,拔劍的時候還特彆帥。不過,現在應該也和他一樣,縮在某個角落等死吧。
不,張一鳴不會這樣死的。他就算死,也不會那麼狼狽。
喬慕財這輩子嬌生慣養,本以為追魂宮之行,已經是人生最大的難關。沒想到,一轉眼,命運的真相森然剝落,直接露出終結。
他太疲憊了,把背往冷硬的石牆上一靠。
突然,一道深紫色的光,在海底發出,蕩漾在水麵上,刺得人眼淚都出。
喬慕財愣住,牆後怪物咀嚼的聲音,似乎也停了,隨即發出嗚嗚嗚的語言,惶恐而敬畏。
萬物靜止,這被死海淹沒的城池,沒有一絲生息。天地風雲卷動,轟啦,是驚雷自天地聲,裂開蒼穹。
陣雨劈天蓋地下了起來,像冰冷石子打在身上。
喬慕財死死瞪大眼。
看著紫光中央,讓驚雷陣雨為背景,深海裡走出的男人。他裹在一層黑霧裡。深霧濃厚如撕不開的夜,下麵的衣衫似乎是紫色的,但也不重要了。這男子的皮相裹在霧中讓人看不清,骨相卻分明。瑩白色,淌過冷光。隔得很遠看去,就是霧中的一具骷髏。他的出場伴隨著瘋狂的大笑,桀桀響在人的耳邊,比著雷聲更響,震耳欲聾。
海前所未有的平靜,怪物們也像他們一樣不敢呼吸。
天魔之主,驀地仰天大笑。
“我醒了,我醒了,哈哈哈,都得死!都——得——死!”
嘩啦又是一陣卷動天地的浩蕩,從深海底下,一條褐斑巨蛇破水而出。
張大嘴,蛇信子猙獰,宛如天幕上的一道閃電。季無憂眼底一片血紅,魔骨重塑後,他終於徹底覺醒。腳踩在巨蛇之上,俯眼看底下絕望慘叫的眾生,心中的暴戾得到了最大的滿足。
這才是他。
這才是他。
要什麼假仁假義的正道。
季無憂眯起眼,立在天地中央,遙遙看著天儘頭,一道金色的光柱,獰笑一聲,語氣如鏽劍上凝固的血:“我先依她的指令,毀了天梯,然後,再收拾你們。”
黑蛇長嘯,破雲而去,一瞬間紫光炸收。
喬慕財下意識抬起袖子,遮擋了一下視線。
然後他聽到耳邊一聲,很輕很輕的“嘶”,一個和他一起躲在這裡的老人沒忍住輕嘶了一聲。但這一聲,兩個人的血液都都凍結了。牆的另一邊,怪物繼續咀嚼,已經吃完了,到了舔食的一步。吃著吃著,聽到聲音,忽然就愣住了。
未開智的天魔模樣和人差不多,可蒼白詭異,多盯一秒就會頭皮發麻。他把手搭在牆上,頭就探了過來,天魔的吐息就打在身後。
喬慕財愣愣看著那個老人。
那個老人明顯也被嚇傻了。
喬慕財心生不忍,這雨下的很大,那聲“嘶”不足以它找到他們。
於是他伸手,想跟老人做一個噤聲的動作,讓他安心。
可是手剛揚起的瞬間,就見老人眼中閃過一絲狠辣。
枯槁般的手直接捂住了他的手腕,然後猛地一拽,把他拽到自己那邊。
直接送上了天魔眼前。
喬慕財臉色煞白瞪大眼。和他接觸的,是一張皮服青灰濕冷笑容詭異的臉,牙齒上還沾著肉沫,頭發上有食物掙紮被活生生掰下的指甲。
死神離得那麼近,這一刻喬慕財心臟急劇縮進,大腦一片死寂,眼神都僵冷。手在抖,可他現在連恨都生不出,隻有恐懼。這初代天魔惡心地湊上前來,聞著新的食物,齜牙笑起來。手指往下,探到喬慕財的肚皮上,利爪一點一點長出。
他會直接撕爛我,吃了我。
喬慕財小時候就有一個怪毛病,遇到什麼害怕的事,第一反應捂耳朵。仿佛捂耳朵就不痛了不怕了,安全了。現在生死一線,也是,再也不想忍耐,壓抑三日的絕望終於崩瀉。
“啊啊啊啊啊——!”他捂著耳朵,叫出聲來!眼淚奪眶而出,是害怕,卻又不隻是因為害怕。
什麼冰涼的東西隔著衣服抵上腹部。但卻不是他想象的怪物的爪子,而,像是劍尖。
一種不屬於這汙濁人世的淡淡青草香傳來。
哢。
天魔發出痛苦地嗚咽,開始暴怒——但怒吼,戛然而止在喉間。
喬慕財愣愣抬頭。
是白如雪的衣袍,翻飛在淒惶黑夜裡。在他旁邊的老人也死了,不知道怎麼死的。血液把水染紅。來人一腳踩過老人的頭,站到了牆頭。束發的草繩脫落,一頭黑發獵獵扯在風雨裡。身形挺拔如珠玉皎月,雨水映出著他的臉,寒芒卻比手中劍刃更加冷冽。
喬慕財已經喪失了說話的能力。難以置信,惶恐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