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咱們這個就很好!沒見到那些報紙怎麼誇咱們的嗎?誰說進步就一定是要用西洋畫風,洋人是他爹呢?”徐新月壓根沒想那麼多,也沒很高的欣賞水平,之前甚至還有點懷疑這個布景能不呢吃香。
現在火氣上來了,就是想著不蒸饅頭爭口氣,倒是開始一口一個寫意風很好。
“我偏要把這出戲多演幾日,還要繼續改,你去,把這戲改得更寫意一點!”
紀霜雨:“……”
紀霜雨:“您消氣啊,人民群眾覺得好看,他們算老幾。不過這個,改得更寫意……”這特麼要怎麼改得更寫意,你都不給錢,做成現在這樣,已經是紀霜雨節儉了。
不過,這是個機會。
紀霜雨心中一動,又擺出了誘惑投資人專用的表情:“哎,其實東家的目的就是要多演幾日嘛,這樣,隻要你給我導演的權力,咱就能往這個方向改。”
日後,徐新月一看到這個表情,就會反射性地肉疼。
而此時的徐新月還比較天真,他一想,不錯,那些人一方麵是崇洋媚外,另一方麵更多還是眼紅,所以說不管怎麼改,隻要票房爆紅就成!
“可以,就給你導!”徐新月斬釘截鐵地道。
紀霜雨暗喜,可算是能奉旨指手畫腳了,他心裡其實早就暗暗把劇情捋了一遍。
好家夥,按現在的時間線,華夏戲曲界是實打實從未有過“導演”。他這就算是戲界開天辟地第一位導演了!
……
徐新月把這個消息在內部一公布,整個含熹班都沉默了。
班主嘴角抽搐道:“您這是昏頭了?什麼都能照搬過來的麼,導演?”他忍著氣,才沒說難聽話。
沒錯,紀霜雨的布景是叫他們起死回生了,可導演,排戲,那是一回事麼。
之前徐新月拒絕過紀霜雨兩次,理由就是戲界從沒導演,真要排戲,還會被指指點點,大家講究的是台上見,“鑽鍋”是很丟人的。
臨時學戲,也就是鑽鍋,一般是救場的演員臨時學,或者趕上自己不會的角色。發生的次數多,就說明你這人不行啊,會的戲少,功夫也不到家。
再比如應笑儂,這出戲還是他翻過來的,讓他回鍋再去排戲,他麵子上掛得住?
徐新月此時也有點後悔了,他這人反複無常的,剛才還氣勢洶洶,現在被班主一說,也猶豫了,平時他本就管不上這種技術方麵的事兒,“呃,這個嘛……”
紀霜雨眼看不妙,立刻道:“我看咱們班社也並無演員同文人有深交,尤其是那種能夠編寫劇作的,我本人其實編導都行,劇情我都想好怎麼改了!”
現在哪有職業編劇,倒是文人捧角,有量身定做劇本的。
但含熹班之前也不是特彆火爆,應笑儂更是過氣了,而且時下捧角都愛捧旦角、坤伶,他們確實沒啥改編創作能力,演的本子是自古流傳下來的。
紀霜雨這麼一說,他們倒是對視著,猶豫起來了。
然而,劇情可以改,這排戲嘛……
編導非要捆綁麼?
應笑儂挺欣賞紀霜雨,甚至此番可以說憑借他的力氣,才翻紅。也是目前戲園的最大的角兒,其他人都先看著應笑儂,要等他先開口。
應笑儂沉麵凝眉看著紀霜雨:“人,不能這樣,各人有自己的本分,長得好,就該做好自己分內的事。”
眾人:“……”
紀霜雨:“謝謝……?”
應笑儂委婉地表示:“其實,我是支持你整理劇情的,多少班社名伶都改戲,不然跟不上時代。不過導戲嘛,你且去導其他人的戲吧。我這裡你就放心,你的要求咱台上一定做到,我的表演,你那裡放心。”
——開什麼玩笑,說出去他指導,臉往哪兒擱。要是同行名師名角也就罷了,還是這麼個毛頭小子,大外行。
誰不知道,紀霜雨此前和他們這行的關係,就是他來跑龍套,演魂子,口都不張呢。
他這麼一婉轉,其他演員更不敢直接拒絕了,畢竟紀霜雨的布景師地位還很穩,隻能委屈地道:“您就放過我們吧,真不用您講戲!”
倒好像是被欺負了,真叫人哭笑不得。
紀霜雨大聲道:“我偏要勉強!!”
眾人:“……”
怎麼會有這麼倔強的人呢??他們都快把強扭的瓜不甜寫在臉上了。
紀霜雨對其中一位扮演配角的旦角說道:“剛才我聽您吊嗓子,唱了一句‘金桂聞蟬,覆釀益感,不堪秋氣係此身’,您可知道這句話的意思?”
這旦角一臉茫然,“……不知道啊。”
她都不識字,又怎麼知道其中的意思。
這會兒隻有在大科班,那些有前途的演員,才有機會上文化課,好理解戲詞,還會練習書法。
但她又不是知名科班出來的,就算上了文化課的演員,也不一定掌握了多少典故呀。唯有那些頂尖的名伶,才具有較高的文化素質,又或者說,反過來,具備文化素質,才更有機會最後成為一流演員。
紀霜雨身形一寸寸高大起來,昂然道:“因為這字錯了,應該是覆醢,而不是覆釀。醢是肉醬的意思,覆醢就是把肉醬都丟了。這是字麵的意思,實際上是表達悲痛到不吃東西。所以這整句詞,是十分悲切的,在唱的時候,豈不是更該用悲聲,行腔更曲折,最好哭出來幾句,句末用立音。”
說到最後,他已是俯視眾生,看著眾人的眼神額外有氣場。
大家仰視著他,也有種不敢直視這光輝的感覺,抬手遮住了眼。
“啊!”卻是應笑儂失聲叫出來了。
片刻後應笑儂才發覺自己失態了,咳嗽一聲,揉了揉眼道:“沒想到你竟是懂戲的。”
“自然,否則我怎麼敢說做導演?”紀霜雨從凳子上跳了下來,眾人這才得以收回目光,媽呀他上頭那燈真是照瞎人眼了……
好家夥,發著言就給自己安排上光效啦。
戲本,都是不識字的藝人口口相傳下來,這次訛傳了“醢”字。類似情況很多戲裡都有,雖有些難堪,但應笑儂驚奇的不是這個。
區區幾句話,就把一些領悟力不夠、文化水平也不夠的演員一輩子可能也沒法鑽透的事,說了個明白。要是那個旦角按照紀霜雨說的演,絕對能得滿堂彩。
真辦到了,用行話就叫“俏頭”了,通常名角才有的本事。指他們在表演上獨特的處理,可能隻是一個細節,卻能收到極佳的效果,使整個表演升華。
而且這些話,也透露出紀霜雨對唱腔也是有了解的,絕非外行!
——紀霜雨雖然不是戲曲大家,但誰讓他家裡有梨園行長輩,他接觸過,了解過,也受到影響,而且了他解到的都是幾十年後提煉精華的戲曲。
很多錯誤的台詞,都被糾正了,最適合的表演方式也被摸索出來了,有些這時候被藏私的技巧,日後也都發揚了。
再加上他作為一個導演的基本素質,要是這點東西還整不明白,能厚著臉皮來導戲嗎?
紀霜雨看著應笑儂:“應老板,現在你看,咱們能排排戲嗎?”
不想做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己武工一流,文戲卻差了一截。這一截不容易補上,要麼演員天賦異稟,要麼得有高人不藏私地指導吧?
這年頭誰不留一手,才導致有些演員還偷戲,也就瞞著正主私下學戲。
此時,應笑儂敏銳地察覺到了,紀霜雨,這個小年輕,雖然不是名角,也不知道哪裡來的本事,還願意傾囊相授……所以這排戲,對他百利而隻有一害,是他百尺竿頭更進一步的大好機會。
那唯一一害,也就是被嚼嚼舌唄,應笑儂急急道:“嚼就嚼!”
紀霜雨:“哈?”
應笑儂:“咳,我說排就排……”